生死的间隙里,草长得与人齐高,像一场广袤柔软的大雪,深绿浅绿地落往天空。若干年后我和死亡仰卧于野,在厚厚的草绿上阴刻出两个人字,大风过境,高瘦的草叶纷纷下腰,向我的一生请安。我所挂念的遗憾,我所遗忘的遗憾,恒河沙数的星星;我所挂念的你,我所遗忘的你,缥缈厚重的云群。有时你遮住群星,有时一颗星星就遮住全部的、庞大的你。在时间的序列里,抵达与分别截然不同;在因果的视角下,分别就是抵达,或许我们不会再有完整的、越过长夜的谈话,可能性像镜子一样崩裂成,飞舞的、庞杂细小的碎片,倒映着你眼角的盈盈笑意与翕动嘴唇间呼之欲出的告别,扎进未来恍然失神的,千千万万个瞬间。无数彼时,柔软无骨的风带来细小的刺痛,我的眼睛里,流出你的云雾。
死亡问,这样的人生,你还会再来一次吗?如果你早知晓意义都是虚妄,将在无意义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却鲜有记忆;从生活的海洋里游过,双手保持凫水的姿势,什么也不能握住,只在洋流汹涌时,才偶有被拥抱的错觉;直到抵达岸上,阳光猛烈地照射下来,生活蒸发成皱纹里稀薄的盐与沙。你会再来一次吗。回忆你遇到的,相似际遇的人,一个或一群,你兴奋地称他们为岸,去期许颠沛漂泊中梦幻般地永恒,时而是爱情,时而是理想。它们出现的唯一原因是偶然,是生活的好天候,是概率云的坍缩,也终将变回云逃逸。爱缩成孤独,理想成虚无,你沉入海底,它浮升天上,你们都重归命运。你会再来一次吗。更有可能,彼岸是一种谎言,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昭显命运的水位。命运退潮时,彼岸露出岩壁成了悬崖,托举你的终于困住了你;命运涨潮时,彼岸失去面貌成了礁石,成就你的最后绊住了你。如果连彼岸都不存在,你会再来一次吗?幸好,彼岸有不可诠尽的外延。不假外物,此心即岸,也是一种定义。但诠释一旦开始,就不会终结,语言的海同样浩瀚无垠。表达泅渡不过语言的可能性,来抵达真实生活里时时刻刻明灭幽微的心绪。你泅渡不过生活,因为此心总会希冀岸以外的定义,于是你登上岸时,海就成了新的彼岸,于是生活总在别处。彼岸就像明天,永远不可抵达,每当你靠近时,脚下就成了今天,近在毫厘又远在千里。如果连抵达都不存在,你会再来一次吗?
我想起多伦多的早晨,阳光像一把扇子,一折折打开在城市上。我想起不存在的红色邮筒,来不及寄出的信从筒口溢出到地上。寥如晨星,由繁如星辰的刹那,是城南山庄的桃花,曾几何时,恍若隔世,重来我亦为行人。它们像莫奈笔下的黄昏,不可复原,人是生活的近视眼,细节永远失真。我当然甘愿,去把坎坷命途再清晰地看一遍。我不仅在遇见你的那个瞬间找到你,我也在等待的、无数个没有你的瞬间找到你,如我看到大地上的影子,便知天上有个遥远的太阳。
生活就在薄蓝色清晨的、有稻草人燃烧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卡车装满玫瑰,撞碎一堵堵风,车斗里穿着婚纱与西装的新人弹起吉他,向云边扔出捧花。生活就是姗姗来迟的你,望着路边沾着露水的、潮湿的、完好的稻草人,若有所失地沿着公路漫步,忽然踢到一束捧花。生活就是你捡起捧花,别在胸前的吉他上,继续一路上喃喃自语。微风吹过,弦音响起。他在喃喃自语什么呢。或许是一首诗,是一截难以出口的话,又或许只是呓语。风停了,高草直起了腰,我起身出发了。你会和上一次一样想念我的,那些形而下的饥饿、疲倦、压力、抑郁,琐碎的人际、权力的规训、压迫与异化,并不比形而上的终极痛苦更轻松,你会有无数个时刻,乞求着我能带走你,你为何如此着急,死亡在后面问。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句情话,迫不及待地想说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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