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次小学同学聚会，我可能根本不会记起晓波，根本不会记得我曾经和这么一个“小屁孩儿”一块干了件“捅天的事儿”。那次同学聚会，我和他对谈许久，一些往事也慢慢浮现。脑海中晓波儿的形象从一个干瘪，每天都在错过的路人，逐渐丰满起来，逐渐年轻起来，皱纹渐渐褪去，脸慢慢舒展开来，还原成了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然后又逐渐陌生，扭曲，变形，飞向远方。
我走过昏暗的走廊，身后餐厅大堂“吆五喝六”的声音逐渐变小。“嘿，赵赵！”我推开一扇雅间儿的破门，一个声音从里面叫我。我循声望去，主桌上坐了几个陌生面孔，正报以询问的微笑，旁边茶座沙发尽头，缩着一个瘦了吧唧的男人，身上的黑夹克皱巴巴的，两眼隐藏在一副“酒瓶底儿”后有神地上下打量我。
“你不记得我啦？我晓波啊，咱俩那时候老一块玩。”皱夹克说
“嗨，波儿啊，那么多年没信儿了，你丫跑哪去了！”
我没理主桌上的那几位，像找着救星似的一屁股坐到了晓波旁边。
“你丫还那么瘦啊，跟当年一个凑性，没怎么变啊。”我捞起他骨节突出的手，边握边扫描他。
“是啊，我还那么瘦，你当年都叫我“杆儿狼”你忘了？你还那么细皮嫩肉的，可以啊！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当年那机逼劲儿一点没变！”
晓波，晓波。我搜肠刮肚般地努力回忆小学的时光，晓波这人是有印象，我俩当初老一块玩，但后来就淡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想也想不起，说也说不出，如鲠在喉。我绞尽脑汁，但脑子里只有晓波两个字来回乱撞。一瞬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接晓波的话，气氛突然僵住了。
晓波儿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他记得当年所有的事似的，在等着我一一回想起来。又好像在等着我提及当年一起玩儿的事，他好滔滔不绝地回应。他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更把我的回忆搅乱了。
“看来你全忘了啊，咱哥俩当时还是难兄难弟，干过一件大事儿呢！”晓波看我看我没啥反应，继续说道。“后来因为那件事儿，全校通报批评。哦不是，是我全校通报批评，你丫挺的机逼脚底抹油先颠儿了，我也没揭你底儿，你全忘啦？”
突然，我像挨了一记勾拳，脑中的杂音全部被打散。脑中不断回响的“晓波晓波”的声音逐渐被校长苍老庄严的声音所取代，“晓波......破坏公务，目无组织，无视纪律，浪费水资源。给班、校集体抹了黑，特全校点名通报批评。”老校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机关枪似的直直地射向操场对面水泥台子上垂手站着的晓波。操场中间几百个小学生漠然地站在那里听着校长给他“扣帽子”。晓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犯这事细说起来，跟我也有很大关系。我记得是一个特别热的夏天，几年级忘了，总之就是特别热，热到全校最强壮的种马似的体育老师，也热蔫儿了，给我们放了假自由活动。班上的同学没一个乐意到太阳暴晒的操场上玩，都一堆堆地坐在树荫下。我和晓波也无所事事地沿操场边种的一排树溜达着。因为太热了，我们谁也没说话。突然，我看见早上校工浇花的皮管子忘了拆，一头套着水龙头，而另一头则无力地耸拉着。我灵机一动，抓起水管，开了水龙头，捏着皮管子，对着晓波就喷了过去。一开始他还发疯式地躲闪，但尝到了自来水的清凉后，便夺过我手中的水管，顺着脑袋先给自己淋了一个透。我们这边的喧闹也一起了其他小伙伴的注意，大家都聚过来看晓波的表演。有几个机灵点大喊着要晓波也给他们“降降温”，晓波也不客气，对着人群就是一阵“敌我不分”的扫射。大家跟参加泼水节似的欢声打闹，寂静操场又有了生气。
隐约间我瞥见操场的另一头，有个马尾辫女生往这边看。再看去，只见马尾辫衣裙一闪，跑进了教学楼。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离开了人群。果不其然，不一会，马尾辫领着我们德育主任，班主任从教学楼出来，直奔晓波而来，而晓波他们还在忘情地过着泼水节。结果可想而知，晓波作为破坏公物的“主犯”，被当场擒获。
“话说你当时溜得够快的啊，够鸡贼的。”晓波好像知道我回忆到何处，突然打断我。我把目光重新焦距到他的脸上。这张没有锐气平和的脸，和我刚才回忆中那个在阳光下冲水的男孩相隔甚远。
“我还当时挺忐忑的，怕你告我先动的水管子，但你还真够哥们，替我扛了下来。”我顿了一顿，“后来你好像就变闷了，不像原来那么活泛了，老杵在一边。怎么着，被那处分给教育老实了?”
晓波沉默了一会，说，“嗨，怎么说呢，我可能开悟了吧。”
“揍性，还批懂你了，多大点儿事儿啊，当时也就吓唬你一下，全校通报都不进档案的。”
“你是不知道，我站在操场被“批斗”之前的事我从来没跟人提过，我就跟你说说吧。严格意义上，你也是“从犯”嘛，不过是漏网之鱼罢了。”
“那天浇完你们后，我就被拉到德育处一组猛cei。罪名就还是后来批我的那些，什么浪费水啦，破坏公务啦之类的。这都没什么，最可气的是他们还吓唬我说浪费水的事已经往上报到“西城节水办了”，要记我档案，还说要罚3000块钱，让我妈明天拿钱交罚款。当时我就傻了，那时候你想啊，我家还住胡同大杂院儿呢，我们家爸妈一个月也就能挣3000块钱。我就想我闯这祸，得给家里捅多大一窟窿啊。一开始我还想扛着，但这么一吓唬我一下就软了，真是涕泪聚下地承认错误，让他们别罚我们家的款。那几个老丫挺的就那么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的看着我。看我哭够了，就让我回教室上课，临末了还来一句第二天让我妈来。”
“后来晚上我就把这事跟我妈说了，我妈让我别担心，她去跟学校说。可能当时我妈看出来他们就是吓唬吓唬我。但结果我那晚上还是想着那3000块钱的事儿都没睡。第二天，早上一到学校，我又被人提溜到德育处，当时那主任不在，旁边老师说可能在操场洗车呢，让我去操场找他。我就出了教学楼，远远地就看着主任把他那小轿车，就停在咱玩水的那水管子那，拿皮管子浇他那车。”
“我操，那他可真够孙子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都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我当时就感觉恶心，昨天他批我的那些话全都一股脑地反上来。什么公物，什么集体利益，集体荣誉，帽子都挺大，都他妈是虚的！该他用的时候，可劲儿造，咱想凉快凉快都不行。原来我还寻思这集体到底是个啥啊？平时思想品德都教咱们别给集体抹黑，什么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万事要想着集体。当时一说为集体做点事，咱多积极多上心啊。但当我看见主任拿着管子浇他那车的时候，我一下就明白了。我再也不相信这类玩意儿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因义愤填膺，过分激动而变形的脸。我惊愕这都20多年了，谈起这事他还是那么激动，同时也惊愕于当时他看见浇车一幕时瞬间的早熟。
“后来呢？”
“后来主任站在车前又批了我一顿。本来旁边有盆他涮抹布的脏水，他想扬了。可能记起正在批我，结果还假模假式得把那盆水倒到花坛里浇花了。晚上我问我妈去学校怎么样，我妈说最后没罚咱家钱。我又把浇车的事儿跟她说了一下，我妈沉默了一会，末了说了一句，别想了，以后你就明白了。当然，再后来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我得了个通报处分，站在台子上挨批。”
话毕，我们沉默良久。其他同学聊天的嗡嗡声充斥在我的耳边，我的思绪却早已飘回到20多年前，一队小学生戴着小黄帽，挂着红领巾，喊着口号，跟着老师挥舞的旗帜，整齐地走在月坛北街的林荫大道上。
以此纪念晓波
2017年7月25日清晨于895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