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徽州,脑海里出现的先是矮矮的四合院,青灰色的月牙砖瓦,再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窄巷子里背着竹篓的乡间少妇。
似乎,徽州总是和雨结下莫大的缘分,总是蒙蒙细雨才最能烘托出古色古香的徽州民居。这民居不似上海弄堂,总是脏乎乎的,黑漆漆的,拥挤,杂乱,又吵闹;它是清朗的,超然的,朴质的······
{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深冬的黎明。那年冬天,很冷,爸妈、我,还有不足岁的弟弟挤在一张床上,三四床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睡意朦胧中,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爸爸去开门。进来了一个她,裹着破旧的棉絮,趿拉着一双拖鞋,一直不停的搓手哈气。我趴在被窝里,想看,又害怕。
之后的几天,她便在我家住下了,爸妈对她很客气,家里仅有的鸡蛋、麻花、饼干,都拿出来给她吃,不过她从来不吃。我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甚至害怕她,总会联想起奶奶讲过的白骨精,会吃小孩的那种。那时,我大概有三四岁吧,但也已经懂事了,我一直观察着她,生怕她会偷走弟弟。
她换上妈妈的旧衣服,梳洗一番,还是很漂亮的,有一条很长的大辫子,浅浅的两个酒窝。后来,听到爸妈和她的对话,不是很懂,却琐碎的记下一些······想要个男孩,家里有五个赔钱货啦,计划生育天天去逮她,家里连五分钱的毛戈儿(硬币)都没有,到河筒子里拾柴禾,烧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些,只觉得大抵是个可怜的人。
大概过了有四五天吧,我从学校回来,她已经走了。妈妈给她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放在床上,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
{2}
徽州的小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顺着高翘的屋檐滴落下来,啪嗒啪嗒······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深秋的晚上。我正在里屋写作业,爸爸进来拿走了一支笔和几张信纸。我听到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趴在门缝向外望,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她,哭的像泪人一般,妈妈拉着她的手,好像在劝她什么。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为了几个孩子也实在不想离婚,可是日子真撑不下去了···他是什么活都不干,有点钱就吸烟喝酒打牌,我一个人忙里忙外,孩子吃不饱穿不暖···”那时候,我已经上二年级了,听到离婚这个词,好像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懂为什么。后来,又听到三个大人在争论什么。我强撑着困意,听到她很激动的在叙述一件事:八月初三,大早上,锅里烧着面疙瘩饭,我正忙着喂猪···他拿起木棍子就打我,你看看,我胳膊,腿,到处都肿了···六个孩子,天天围着我,我不死就要疯!
第二天,爸爸没去代课,听妈妈说去民政局帮那个女人申请离婚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和妈妈年龄相仿的漂亮女人,竟是妈妈的姨娘。在农村这也不足为奇,以前家里孩子大都很多,妈妈就有五个舅舅,两个姨娘。外婆是二姐,妈妈又是长女,所以年龄和小姨姥姥年龄相近。不过,当时的我怎么也没想清楚,一直追问着,她怎么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只听到,妈妈哀叹了几句:再漂亮有什么用呢,不幸的人终归是要不幸的。
{3}
徽州的小雨,还是不停歇地下着,滴答滴答···那是我童年的岁月里,听到最美的曲子。可惜,四合院大多被拆了,改成了一间间小小的民房。高翘的小砖瓦,也像失宠的妃子,在院子里安静的一隅,瑟瑟地躺着。
那年我读五年级,一天放学归来,看到妈妈在急匆匆的收拾衣服。说是,姥姥和舅舅有事去了外地,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妈妈要过去帮外爷做些农活。一路上,妈妈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神色总是不太安定,我没有问,但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后来,我听到妈妈和外爷的对话,好像在说,姥姥和舅舅已经到了昆山,不过还没有找到她。
外婆屋里放着两个大箱子, 我悄悄打开,满目琳琅,漂亮的芭比娃娃、各种颜色的发绳,带音乐的水枪~~~应有尽有。妈妈说,这是姨姥姥从昆山送来的新鲜玩意,不准乱碰。
在那以后许久的日子,我一直期待那个带来这些玩具的女人能早点回来,打开她的百宝箱。
在外婆家的第三天晚上,他们回来了,姥姥,舅舅,漂亮女人。他们讲了一夜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趴在门缝里看到,女人从那些玩具口袋的底层抽出了一个漂亮的盒子,递给妈妈。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链子,银光闪闪的,上面挂着一个很精致的玉佛。妈妈一直再推辞,女人好像要生气了,硬塞给了妈妈。妈妈,姥姥,女人,一直在聊,眼角还闪动着泪花。
{4}
徽州的小巷挤满了做生意的小贩,背着竹篓的少妇也少了许多。来往的车辆,讨价还价的争吵声,狗叫声,小孩的哭声······
春忙快要结束的时候,妈妈又带我去了一次姥姥家,说是姨姥姥要改嫁了,没有人送她,一个人太可怜了。远远地,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老了许多,不过还有一条长长的大辫子,穿着一件红色的小礼服,喇叭裤,很漂亮。后来我跟着妈妈,还有她,上了一辆带敞篷的三轮车,姥姥塞进来一床新被子。车开了很久,停下来了,妈妈让我一个人待在车上。
很久之后,那个女人隔着车窗给我塞过来一个红包,微笑着向我招招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第一次,她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5}
徽州的小雨,终于停了,夜晚变得异常安静。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只是偶尔的几次听妈妈和姥姥谈起过。不过,每一次我看到有着长辫子的女人,总是会想起她。隔着窗玻璃向我挥手的她,真的很美。
今年暑假,很平常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问了几遍找谁,她却一直在喊妈妈的小名,声音很沙哑。我把电话交给妈妈,听到妈妈喊她小姨,才知道原来是她。她显然是感冒了,不时的咳嗽,妈妈劝她不要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她却情绪很激动,说:“日子真的没办法过了,我辛辛苦苦跟他过那么多年,十几亩地,我一个人干,农闲到工地上提灰桶,和沙子,好不容易攒六万块钱,他却偷拿着给他侄子了~~~这家里还有个小闺女呢,他却说以后要靠侄子养老送终,我跟他过四五年啦,他还对我留着心眼。”电话里,女人几乎是要疯了,哭一阵,吼一阵,又连续咳嗽一阵。爸妈一直在劝她,却无济于事。一阵歇斯底里过后,她平静了不少,说:“我也想通了,这辈子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孩子,你们可怜可怜我,给我找份工作,再苦再累我都不怕,什么罪我都能受,只要离开这儿,只要不见到我的那几个兄弟,让我一个人安静几年,就死了吧。”妈妈 也哭成了泪人,连声答应,又劝了她好久。
晚上,爸妈一直在商量把她接来以后的计划。
{6}
那次电话以后的某个晚上, 爸爸在加班,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家。聊着聊着,突然说到了她,妈妈的脸色变得凝重,好像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女人出生在一个很贫寒的家庭,有两个姐姐和五个哥哥,虽然在家里排行老小,却懂事乖巧,心思缜密。由于年龄小,经常受到嫂子们的排挤。十八岁就在她们的安排下,莫名其妙的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刚嫁过去的时候,家境还不错,小两口蛮甜蜜的。不过,几个哥哥经常跑去她家里闹事,要钱要粮,再加上她一连生了几胎女儿,丈夫对她要来越疏远了。他打牌抽烟酗酒,在外面不顺心回家就打她。她本是勤劳质朴的,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贫穷逼的她一点活路没有了,她终于忍受不了,一个下雪的晚上偷跑了。去了南方城市,一个人打工赚钱,寄回家去,但家却不敢回了,不是怕丈夫的打骂,而是无颜面对被她抛弃的几个年幼的孩子。上天也可怜她了,送给她一个老实本分能赚钱的男人,她再婚了,婚后跟着男人回了山东老家定居,以卖玩具、饰品、杂货为生,日子虽不富裕,却还坚持的下去。
几年过后,善良的她终于还是不安心眼前的幸福,她思念孩子,思念长姐,思念父母。她计划着和男人一起回家,看看父母。她知道抛夫弃子的自己在老家已是臭名远扬了,不敢贸然回去,先是偷偷地去找了她的二姐,也就是我的姥姥,还给她的孩子带了许多玩具,也就是上文我曾提过的。姥姥家离她们的娘家很近,怕遇到熟人,走漏了口风,于是决定暂住她们的姨娘家,等待时机劝老母亲原谅她。
她和丈夫只得先在姨娘家安稳住下,姨娘家也有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也就是她的表姐。所有人都在努力劝说老母亲的时候,却不料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女人的丈夫竟和女人的表姐产生了感情,并且私奔了。女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唯一的希望竟那么轻易破灭,命运给她开了大大的玩笑。女人精神失常,一个人跑了,又去了南方城市,过一个人的流浪生活。姥姥几经辗转,终于打探到她的消息,于是和舅舅一起,到南方亲自把她带回家。并给她安排了一桩亲事,男人同样是老实本分的。婚后的生活,也还勉强幸福,又过了几年安定的日子。
不知道,她的五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知道她嫁了人,生活还挺幸福。就又跑去她家里,要钱要粮。女人已失去了生育能力,就从五哥那里过继了一个小女儿,这更成了她五哥来要钱要粮的好借口。三天两头的,跑到她家里,不给就闹自杀。终于,他的丈夫受不了了,赶走了女人。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巢穴,又被风雨无情的吹散了。这次,女人不是一个人走的,她还带走了那个她要来的小女孩,因为她真的太怕一个人,太怕流浪了。
岁月在女人脸上刻下了道道沧桑,她老了,不再美丽,不再年轻。她还是没有放弃生的欲望,我就曾听她给姥姥说过,上天越是不想她幸福,她越是要好好活着。
她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也着实不容易,在姥姥的安排下,她又和一个男人组建了一个家庭。男人也是离异,家中无子,两人与其说是组建家庭,倒更像合租。都是被生活欺骗过的人,对任何人都有了防备,没了信任。
{7}
女人要来的前一天,我竟有些期待,我很想见到她。看看这个被命运抛弃了的女人,是怎样努力的生存。命运总是那么喜欢和人开玩笑,在她要来的前一天晚上,接到了姥姥的电话,她们的老父亲病危。 女人,没有来,我也只终究没有再见到她。我是多希望再见她一次。
他们说,不幸的人终究是要不幸的。我却不相信。
徽州的雨,再也不下了,即使有,也是轰轰烈烈的,来得匆忙,走得匆忙。
我很想念,那些年的雨声,啪嗒啪嗒……
——2012.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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