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1520年代初张家屋场初建时,青湖张氏八世祖华山先生家里是三代同堂——先生夫妇上有老父良臣公和母亲陈孺人,下有儿子竹轩(单名讳导)等几个子女,一大家子有七八口人。
搬进新居不久,华山先生又生了个儿子,取单名讳“海”,表字南邱,是为张家屋场出生的第一代。
待进入40年代,竹轩公、南邱公兄弟俩先后有了儿女。就是说,迎来了在屋场出生的第二代。
那时节最高兴的当是华山老先生——在40年代末的两年间,接连生了两个孙子,真个儿喜事连连。
依照张家屋场新生代的排行,以及青湖张氏第十世“存”字辈的派名,竹轩公的长子是大哥,华山先生给取名叫做存心,表字叔正;南邱公的长子是二哥,取名叫做存意,表字叔诚,后来又取号“觉自”。
平日里有事没事,做爷爷的就喜欢把几个小孙子抱了牵了,坐在中堂里的天井边上,读书、吟诗;吹箫、抚琴;春归逗燕子,冬来晒太阳。
那时的人,读起书来跟如今可不一样。依了笔者的看法,那确切应该叫做“唱”书才对。就像鲁迅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描写的那样,旧时的读书,是必定得发出声音来的,而且有板有眼、悠扬婉转;而且绘声绘色、摇头运肩;而且似梦似醒、情态怡然……读书的人自我感觉良好,旁听旁观的也觉得蛮好玩儿。不像如今的大人小孩,通常是读书寂静无声,偶尔读出声来,那也只能算得诵读或朗诵,相对来说就显出几分机械、几丝呆板,缺少当年那样悠扬的音调,从容的节奏,婉转的韵味,更缺少嚼字品句的诸般情态与意境,多少显得有些枯燥乏味。如今人们越来越不喜欢经典阅读了,大中华成了人均玩手机最多而读书非常少的国度,这与读书方式日趋乏味,或许多少有点关系吧。
当时华山老先生带着小叔正、小叔诚读书,自然是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声韵情态都非常合于“唱”书之道,且是怡然自乐臻于化境的样子。对这种混搭着书义诗意以及音韵乐感的“高大上”玩法儿,小兄弟俩貌似很是受用,每每显得兴致盎然。
祖孙三人这样打发时光,自我感觉当然是极好的。但大家庭里的其他人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儿。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胎教”“早教”之类有悖天道的玩意儿,为祖为父母的,也从没听说什么“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之类商家忽悠出来的伪命题伪忧惧,人们压根儿不会折腾什么补习、培训之类化钱烧香却招不来鬼神反而损害孩子人性与天性的冤枉路子。丁点大的小孩儿,是在房间里翻书玩笔墨,还是在谷场上抓灰拈鸡粪,或是池塘边打水捏泥团,那都是自然而然,不必讲究,也不必在意的。
那时一大家子都在关心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吃饭穿衣。曾经享着官俸的“退休老干部”良臣老祖父早已谢世,他那些陈年积蓄也在屋场新建和田庄开垦当中花费完了。现在屋场里连年添丁加口,而田庄收成大体上是个定数,于是一大家子一二十口人的日常开销用度就逐渐显得紧张起来,有时甚至到了没饭吃的地步(史料称“家食贫至不能疗饥”)。曾经考上过官学生员,也就是得了秀才名分的竹轩和南邱公两兄弟,接班成为全家的中坚主力台柱子以后,只得“去书力田”,放下诗书纸笔砚和那科场功名梦,专心于打理田庄耕种,勉力维持全家老小的衣食用度。
这样的日子久了,南邱公他们似乎逐渐“提高了认识、转变了观念”,觉得居家过日子,还是傍本吃木、耕种织补来得实在牢靠。至于科场功名、书中黄金屋那档子美事儿,毕竟只是万一中的万一,是个隐约望得见却很难走得近的美妙梦境,一般人家哪能真真实实作得指望呢。好多人寒窗苦读一辈子,只不过耽误了几十年功夫,到头来大多数连个秀才都没能考上,最多也就落得个穷酸书生的虚名,日子还是过得那么窘迫窝囊。想想自家那位华山老爷子,虽然四邻八乡以至官府上下都说他学问了得,诗文也了不得,连老远老远的茶陵学博等等衙门官员,也时不时“治深礼重之”,这事儿听起来很有些面子,可是那毕竟还是当不得饭吃的呀。
头脑里有了这样一些务实的看法,南邱公就很不主张自家孩子们费上太多功夫去读书进学了。他先后生了四个儿子,而叔诚是老大。按了传统的“长兄如父”这样说法,南邱公自然巴望着小叔诚快点长结实了,早点成为下田耕作的领班壮劳力,好好帮上自己一把,好好接了自己的班。于是,他就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念叨:“这孩子就不要进学读书文了,不能误了他”,“只要能跑路了,就去放牛割草”,“只要扶得犁把子了,就去耕田使牛”,听上去期望很是殷切,心情很是急切。
但小叔诚偏偏喜欢上了读书为文这么些玩法儿。除了自小跟着爷爷成天“唱”书吟诗、描红习字之外,从五六岁“能跑路会放牛”的时节开始,就借了爷爷明里暗里的指引与掩护,时不时跑到附近的私塾里,偷学了一些书文。
大约八九岁的时候,他写的字作的文章,就很是让人看好了,常常引来一些人的夸赞。
而家里祖辈们留下来的那些旧书古籍,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去买新书吧,想都不用想,因为家里没钱。借书吧,也不容易。那时候有人识字有本书的邻舍非常少,更没有图书馆之类专门给人借书的地方。于是,找书借书成了问题。
好在外祖父家也是书香门第。有次去拜年,小叔诚就不顾别的,进了门一头扎进人家书房,放开手脚一阵倒柜翻箱,弄得书册函匣一地凌乱。等到年长几岁的舅舅找来,见了这番阵仗,就有些不高兴了,拉住小叔诚数落起来。
大年大节的,人家正高兴着找书呢!你就这么不客气?小叔诚心里当时很不服气,而且很是憋气。据说待到后来平播建功、衣锦还乡那天,他还特地着人拿了许多烟火炮仗,围着舅舅那房前屋后燃放了好一阵……噼里啪啦爆竹声声里,那种种涵意,舅舅心里当然也是明白的。
喜欢读书,喜欢找人借书求指点,附近一些读书人就认识了他,也记住了他。
一天,有位私塾老先生特地寻访到家里来,说是要收上小叔诚去带上一程,“亚圣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东家能不成全乎?”
显然,老先生是有备而来,早就做了功课的,这一开口就请出亚圣老夫子帮自己说话了。
这样的说法,对于普通文盲村夫可能没啥作用,但生员秀才出身的南邱公却是不能不听,不能不表示尊重的。
南邱公呢,虽说知书达理但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心底里觉得,那孟老夫子面子再大,却到底管不了我这一大家子的吃穿啊。于是就一边表示亚圣老人家说的极是,老先生您想的也极好,一边又转弯抹角摆出了“家口众多、用度拮据、劳力不足”这么一堆实情,委婉地表示推辞。
老先生却是不依不饶,又拿出了一张王牌,说只要让你家这少爷出来读书,为师的那点束脩学钱什么的,都是好说好商量的。
人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家里主事的人们就不免有些着了难——继续回绝人家吧,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接受好意吧,又终归不合自己心意……
估计南邱公当时脑海里很有一番风起浪涌。对眼前这孩子的能耐表现,他似乎小小的有点意外,又小小的有点得意,而更多的还是有点担心——万一费了好些年功夫,读去读来到底顶不了事儿,那不就误了孩子也误了这么一大家子吗?
左思右想了一阵,终究抵挡不住塾师老先生和华山老爷子的联合阵线,最后只好来了个“化干锅为浆糊”[1],话里有话地说,那就去读上几天再看看吧,只怕……只怕一误再误啊。
从此,童年叔诚开启了上学读书兼着上山放牛,据说还有习武练功等等五味调和的生活模式。
到十六岁时,叔诚早早地参加朝廷官学的县府级“院试”,竟就一举考中秀才,在县上的“官学”里占着了位置。
那时候,省、州、县的官府都分别设有官学,通过考试选拔品学优秀的读书人进学培养,以备将来朝廷选用。所以这官学,其实就是国家栽培官僚人才的小苗圃。考进官学的人,官方称做“生员”,民间俗称秀才,他们与当时一般的读书人,与当今的大中小学的学生,那可是根本不一样的。如果考上了秀才,就算是有了基本的功名,一只脚已经跨进士大夫阶层,可以得到朝廷的生活补助,并且有资格继续往上参加乡试、会试等科举考试,实现“朝为田舍郞,暮豋天子堂”的通天逆袭。同时,还享有免除徭役、见官不跪拜、涉案受审时不予用刑打屁股等等这么一些政治特权。按当时的封建律例,要是见着了衙门里的官员,普通百姓必定得跪拜行大礼,不管脚下是砖瓦砂石还是灰土湿泥,你都得双膝两手外加额头五体投地,恭称草民拜见某某大人;而秀才们呢,却只要躬个身拱个手就行了。就这小小的特权,实在也是非常了不得的。
如果比照当今的体制,秀才大致可以算得“预备公务员”了。不仅有了考取朝廷命官的资格,也可能被选任为县邑基层官吏。张家屋场的开基祖良臣公,当年就是取得秀才、贡生资格后就被朝廷选用,担任了州级官学的主职长官。
所以,考秀才也不是个容易的事。那时候的读书人,往往终其一生也难得考上。比如湖南湘乡有位“因子孙而名”的先生,就曾一辈子“屡赴院试,历十七考而未售”。而咱们的少年叔诚呢,竟早早攻下了县学秀才这一关,自然就很是让人钦羡的了,一时成了地方上的小小“网红”。
十九岁时,叔诚——现已取号为“觉自”——又升级成为廪膳生,吃上了朝廷的廪食皇粮。那个廪膳,说来要比当代计划经济时期高贵得要命的“国家粮”更为高端,且优越——朝廷按月给你发下来几斗“廪米”,而且免费不收钱,大致可以让五七口之家餐餐吃上白米干饭——这在那许多民户都主粮杂粮凑稀饭、吃了上餐没下餐的饥馑年代,算是享受到了一种非常实在而又难得的“政策优待”。
相对于不曾考上秀才的民间读书人教书匠,秀才或廪生们不仅有点政治上的特权,有点经济上的“国家补贴”,而且在社会上也显得更有面子、更吃香一些。他们想办个学塾、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兼职做个家庭塾师,就会比较容易揽到活儿。当年的觉自先生就是这样,很快由读书兼务农转型成了读书加教书的模式。
吃饭不要钱了,教书还有收入,刚及成年的觉自,算是没怎么被读书所耽误。史志上说,当时家里“朝饔常不继,藉修脯为润”。就是说,大家庭里近二十人口,衣食住行、儿婚女嫁等等,开支用度都不是小数目,虽然有田庄收成,又有了免费“国家粮”贴补,总个儿还是有些不够的,这时候觉自先生收的学钱(修脯)就能帮衬一把,显出不小的作用了。
事实似乎已经表明,让觉自去读书,不是烧钱花时间的空头路子。南邱公小有意外的同时,对儿子的看法也开始大有转变。据族谱记载,那时节再有人说到觉自的时候,“南邱嘉之曰:(当初)不知若贤”。
但是,应付八股科考同时教书养家且兼修其他学问,就显得不够“专业化”,
似乎缺乏效率。在由秀才进而考举人再考贡士、进士的道路上,觉自公二十多年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进展。
直到年近四十,才开始突破平台期,先一年中举人,再三年(公元1592)考着了贡士,紧接着通过了皇帝老儿挂名主持的殿试,成功晋身为进士——登上了那个时代读书人孜孜以求的最高台阶。
华山爷爷当年因故没有去拿的成果,现在由觉自先生实实在在地抓到手上了。
回想当年,对官场龌龊深恶痛绝,毅然唾弃科举仕途的华山老祖宗,或许始终憋着一口气,或许看穿了人世间种种玄机。在他的有生之年,无求而无不求,无为却无不为,其实是静观世情,以待时势。在精心谋划,新辟张家屋场之后,大明帝国也恰好迎来了所谓“嘉靖中兴”。因前任皇帝归天时无嗣无太子,皇室与重臣们一番扯皮拉筋,挑选出来个新皇帝,相比那仅靠“拼爹”上位的帝王们,自然就比较能干点,坐上龙椅之后也比较肯干些,以致社会经济和世风逐渐向好,科场也渐见洁净。这样的情势,见多识广的华山老祖宗自然是看得到也把握得到的。于是铆足了一股劲,悖着儿子意愿积极助孙读书,执意构筑子孙们蟾宫折桂的阶梯。百折千回积跬步,终得顺势向青云。
可惜的是,孙子书山登顶的时候,华山爷爷已然作古近三十载,没能亲眼看到呕心沥血、辛勤耕耘的成果。
而后觉自公以文臣典兵建功,官升二品,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及夫人等分别得到朝廷封赏,张(黎)家屋场世代屡受诰封旌表的历史大幕,就此徐徐拉开。
老祖宗泉下有知,自当十分欣慰。
这么看来,华山先生博览群书,“精研濂洛关闽之学,通天文星历及方外家言,观京房邵雍之奥”,功夫花了不少,到底没有白花,而且花得很值。
有心人,天不负。用心播种了,一旦节令到,总会有收获。
注释:
[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本为“化干戈为祥和”,意即纷争转为和气。在琼瑶名剧《还珠格格》中,不识书文的小燕子听不懂皇上这句文绉绉的话说,就凭日常所见想当然地给说成了“化干锅为浆糊”,逗了大家一乐。此处借用此句,另包含着“和稀泥”等多重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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