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南北向的街道。这条街不长,大概三分钟的路程里你至少得路过五家驴肉馆。这条街不宽,驴肉馆的伙计在西边的人行道上肢解驴的尸首时,另一些驴总会静静的待在马路的对面。街道两旁是一排排色调俗艳的两层式建筑,其中有一栋还没刷墙漆的,就是我所居住的地方。
在开始长篇大论之前,我得首先声明,哥们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我之所以很少吃驴肉火烧,也仅仅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而不是因为我对驴有着什么特殊的感情。(但不得不承认,驴的眼睛很美。)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每次路过这条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不自觉的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有什么人对我说过,要摆脱一个念头,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其书写下来。
我的第一个无法驱逐的怪念头是,我总怀疑那些驴是人变的。(尤其在与其对视之后)如果你恰巧读过《板桥三娘子》的话,你就会明白我这么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至二更许,诸客醉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息烛。人皆熟睡,独季和转展不寐。隔壁闻三良子悉窣,若动物之声。偶于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厢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子,受于小人种之。
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硙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厢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
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季和亦不告于人,私有慕其术者。”
(我知道,我知道,《板桥三娘子》算不上什么科学文献。但是你懂的,这世上总有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
虽然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那些驴是人变的,但是出于利己主义的考虑,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想法永远深埋在心里。(我进过精神病院,虽然只是去探望病人,但是我敢肯定里面的滋味不好受。)我告诉自己,无论这个社会进步到什么程度,总有人要被迫成为一头驴,而我们这些逃过一劫的人除了感谢真主(或者上帝?)和视而不见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事好做。
通常,在这么一番自我安慰之后,我就可以睡个好觉了,如果我没有好死不死的住在这条街上的话。
我不是忽悠,假如你恰巧在落日殷红时经过这条街(那往往是人们采购食品的时间,而这条街的驴肉都是现杀现卖),而飞驰而过的桑塔纳溅起的血水打湿了你的旅游鞋,你就能提前感知一下地狱是什么景象了。(我不是说你非去那里不可)而我已经整整有两年时间每天傍晚都要从那里经过了。(我甚至有一次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在剥自己的皮!当我走近之后才看清那是一个屠夫站在一具被吊起的驴身后,恰好只露出了胳膊和脑袋。shit!)
在见识过一个地狱之后,人往往很难不联想到其它的地狱。我想到养鸡场,想到奥斯维辛,想到1937年的南京,想到豫章书院,想到非洲草原……我感到这世界上存在的地狱像万花筒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旋转着。我看着放学的孩子们在这条街上嬉闹,我看着驴肉馆老板在门口点燃玉溪,我看着中年妇女拎着布袋子,他们挺胸抬头的走路,笑容充满阳光,他们是一些好人,远比我要好的多,很难跟他们解释清我在想什么……
终于有一天,我不顾被拉去电击治疗的危险,在大街上与一头静静等待命运的驴深情对视。我看着它长在脸两侧的眼睛,第一次发现拥有开阔的视野是这样残忍的一件事。我几度就要承受不了它的目光,但我知道我必须得承受。今天,出于某种巧合,我成了一个人,而它成了一头驴,这一切完全可以倒转过来,唯一不能改变的只有残酷的自然法则。(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我不会成为素食主义者,更不会加入任何动物保护组织,我只是决心不再回避一头等待命运的驴的眼神,当它们在饭店门口像一辆玩具车那样被拆开时再也不把头别向一边。
怎么跟你解释我的行为呢?(原谅我只能找到如此迂回的表达方式,毕竟智能手机和pm2.5已经快把我变成半彪子了。)我曾在一部漫画里看过一句台词,好像是这样说的:
“从我杀了第一个人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善终。”
或者像是《丧钟为谁而鸣》里讲的:
"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
在大海里独踞,
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
连接成整个陆地。
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去,
欧洲就会失去一角。
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无论谁死了,
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是为你而鸣。”
我要说的跟他们说的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我是说也许明天我就会被板桥三娘子变成一头驴,进而做成驴肉火烧,但是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自己冤枉,我会觉得那是我应得的命运。你能懂我的意思吗?能懂吗?
你要是还不懂,可以来这条街上逛逛。
(纯属虚构,我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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