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帘轻软地照在立晴的身上,柔弱得像婴儿的抚摸。“孩子,现在就差一个孩子了,”立晴翻了个身,“或许应该说什么都没有。”王原一大早就出去打高尔夫了,走时故意把半边窗帘拉开,他不想立晴睡得太晚。“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安排.”立晴这会醒了就也睡不着了,于是带着点起床气哗地一下把窗帘全拉开。其实是个还不错的周六的早晨,远处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仿佛也刚刚醒,跟她打招呼似的立在面前,立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喜欢假日的早晨,却总是辜负。
张姐每周过来两次帮忙收拾房间。上周她过来的时候请了两周的假,说是儿子结婚了要回老家办酒席,这会立晴也懒得临时请别人了,况且她本来就做的一手好家务。她把昨晚没洗的碗碟放进洗碗机,做了个煎蛋,又热了杯牛奶。她几大口吃完煎蛋,然后拿起牛奶边喝边环顾厨房。“整个厨房的颜色就不喜欢,当初就是处处想到实用性,橱柜定了深褐色。这种暗沉沉的颜色现在看起来简直让人发狂。冷静、理性,到处都是,到处都是。真是够了。换成地中海蓝,恩,就要那种颜色,什么容易显脏,跟四周不搭都没关系,就是想要在地中海蓝的橱柜中间做饭。我要做点一直都想做的事而不是做这些该做的事。”当然,王原肯定会建议她再想想,不过如果她态度强硬,他也不会再说什么,家里的事他给她充分的自主权,因为其他的事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控制。她把吃完的杯碟也放进洗碗机,随便洗了下手就去了阳台。台架上的绿植整整齐齐排列着。“应该买两盆吊兰,那才是我一直想要的。管它什么风水。”绿植是婆婆挑的,据说是适宜家居风水的。那些新鲜的芽叶和初放的花朵在晨曦中轻轻地摇曳,仔细端详颇有些动人,像安稳娴静的新妇人。立晴把其中枯黄的叶子和花瓣摘掉,她摸到了自己手上没洗掉的油腻。“自己多余的像猪油。”十一二岁在杂志上看到的某个中年妇人的这句自怜自怨倏的闪过。年少的她那时不小心撞见了生活的真相,一直心有余悸。现在看起来仿佛是一种预言或提醒。那没有挣扎的自我总结真是触目惊心。如今这些触目惊心像锅里的冰糖化了覆在五花肉的表面一样,给有了些年纪的身体裹上了岁月的尘灰。
红烧肉是王原最爱的一道菜,“最好的肉是上等的五花肉。”又一个重大的生活的奥秘被发现。他心满意酣的剔着牙下了结论,心里忽地现起林晓晓在那个夏天风起时的单薄,真是让人心疼啊。恍如隔世。他斜睨了一眼立晴丰润的脸颊和脖颈,因为刚吃过饭,上面浮起健康的浅浅的血色,在顶上的射灯和客厅的吸顶灯发出的杂糅的光线下显得很有生气。回过神,发现立晴已经悄没声在收拾碗筷了。两个人的沉默静静地汇合了。一种生活的污秽之感也随着沉默一样散开了。但是,不用多余的努力,不一会,两个人便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平常的轨道。
立晴回去厨房洗手,瞥见水槽边上的一块洗净的抹布。抹布的颜色已经暗沉了,那些浸染透抹布的污渍层层叠叠,分不清新旧来。“该换抹布了。老忘了买。”
婚姻只是生活的道具。道具上的污渍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拒绝的。那些污渍磨暗了结婚时的美好愿望,那些爱的需求和付出都被生活冲淡了。婚姻只是在生活的河流中漂着,而船上的人早已无梦而眠了。可是如果说那些污渍的源头是第三者,那不过是对这段婚姻的美化,是在对自己的失败的逃避。立晴飞快地转过这个念头。过了而立之年,各种人生警句纷至沓来,真是令人猝不及防。也许从一开始这段关系就是摇摇欲坠,这样的全盘否定真是会让人陷入废墟之中的颓然啊。
“这样不好么?”亚妮望着立晴,亚妮和立晴是一个院里长大的,院里的小孩常常放学后一块玩耍。后来院里的人陆陆续续搬走,她俩也没了联系。立晴工作后有次在商场买衣服时又遇见亚妮。立晴从来不是早慧的孩子,眼前的亚妮可以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小孩长出来的。儿时的回忆是相识的契机,也滋养了相处的耐心。现在的亚妮整个人仿佛在跟自己的灵魂开玩笑。她的黑亮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空洞的乏味,似乎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其实亚妮有时洞察力惊人。她的脸上常常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合适的模仿对象来纠正她自以为吸引人的矫揉做作。同时,她又是一副直来直去的做派,所以很容易给人一种没有头脑的印象。实际上,当别人在作此判断时,她的思想已经在琳琅满目的街道上闲逛,也许已经在其中研究工艺最复杂的物品。但是,她又确实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反转一般人对她的最初观感。立晴刚开始也觉得她可笑,不过,时间长了,她发现了亚妮的身不由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对她要格外好些。
立晴并不诧异亚妮的问话。“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期待夫妻琴瑟和鸣?郎情妾意多浪费时间!每个人的配偶都那么有趣,值得花这么多时间在他们身上?”这是亚妮一贯的论调。亚妮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每天在实验室里与小白鼠呆上十个多钟头。想到这,立晴有点想笑。
“我觉得我嫁不出去了。”亚妮总是这么跳跃。亚妮在学校有过一个男友,后来那人出国,恋情告终。听说那人在那边结婚了,亚妮却一直还落单。现在她也去见见亲戚朋友介绍的,可是亚妮实在不适合相亲。
“别灰心,有些人是注定晚婚的。”立晴也没有什么新鲜话好讲。
“你有什么打算么?”亚妮看向窗外,眼睛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突然整个人散发出让人镇静的气息。她想起了自己父母破碎的婚姻。
“我选择同床异梦。”立晴脱口而出,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想起和王原去民政局的那天。天气很好。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阳光那样的温柔,路上的月季花开得刚刚好,既不冷清也不特别热闹,各种颜色红的,黄的,白的,粉的都有。微微的风也来祝福似的,吹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领完证出来,有一个旅游社的推销人员热情地迎上来套近乎,要给他们拍照。他俩糊里糊涂的答应了。立晴笑着望了望王原,这才发现王原脸上有一种静默的心神未定,其中甚至有些惶惑不安的意味。他的眼睛望向远处,好像他的一部分自我飘在远处某个地方,看起来仿佛站在她旁边的这个躯体里的部分自我在和远方在密语。这种隔绝他人的自我对话让立晴感到一种隐隐的难堪的疏离,而且自己大的过分的笑容还挂在拍照者的前面。怨恨的种子从来都有。
后来,立晴无意中翻到王原的一本发旧的笔记本,里面几乎都是空白,除了中间有几页写了寥寥几句关于他对林晓晓的暗恋。里面还有一张林晓晓他们班的合影,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照片用压模封好,塑封边上有些磨损,林晓晓在中间笑意盈盈。王原一直喜欢着林晓晓?这倒让立晴吃了一惊。王原是个很实际的人,怎么会,怎么会,大学寂寂无名的王原竟然一直暗恋着众人瞩目的林晓晓?“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迷恋她?”看着王原那熟悉的笔迹,立晴冷笑,为什么?为什么?这不明摆着么?……难道不是这个原因?难道这就是爱情伟大的盲目性?这真像一把锥子。
他们三个人是一个学校的,不同年级不同专业。
在大学里,王原看见过立晴和男友手牵手在学校里溜达的样子,立晴也看见过王原的女友在自行车后座双臂勾搂着他的情形。但是,在上学的时候他们是两条平行线。他们不是校园恋情。立晴毕业两年多后他俩去参加同一朋友的聚会。两个人都迟到了。立晴急匆匆地走进前厅时撞上了也正在赶路的王原。就这样,两个赶路的人走进了婚姻。
她不是没有追求过爱情。可是到头来发现,那些欢乐和痛苦,跟爱情没有什么关系。像许多人一样,她在爱情上也并没有什么锲而不舍的精神。婚姻是爱情最常见的替代品。
他们的结合不是荷尔蒙挥发下的情感堆积,而是生活浪潮推逐下的理性选择。她并不爱他,而他也给予她同等的爱。她一直以为他和她一样,也从来没有爱过其他人。
林晓晓从来就不是王原的前女友。她是学校里的焦点人物,是大家乐此不疲的谈资。立晴对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学校的文艺汇报演出。林晓晓的独舞艳惊全场。当她谢幕走向后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摔倒了,十分狼狈。台下有些小小的骚动。立晴那天感到一种隐隐的愉悦,而她之前从没发现跌倒这件事本身具备任何笑点。她发现自己不能免俗。
这天晚上,宿舍卧谈,窗户外面蝉鸣地闹热,里面大家兴致很高,谈这论那。终于,有人乐呵呵地说起来:“今天林晓晓的裙子要是短些,摔得走光了,还不把男生宿舍那帮孙子乐坏了啊!”大家都笑了。
后来听说林晓晓一毕业就嫁作人妇,去了美国。
立晴从来没想过自己和林晓晓会以这样的方式有所关联,这中间仿佛有一种邪恶又庄严的神秘。更可笑的是,立晴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感动。因为那是她曾经求之不得的爱情。原来爱情就在她眼前,就在她眼前,以这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然而,她却不得不感动。伟大的爱情!终于,一种被抛下的感觉还是袭了过来,让她避让不得。丈夫的暗恋的小岛周围涌出阵阵潜流,把她不断地往远处推,而她巴巴地看着岛上的宝贝从她的视野里慢慢模糊。此后,在许多波澜不惊的日子,她难过地看着自己拾缀破碎的自尊。然而一切毕竟是不一样了。
王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可是他却看不出立晴的起伏。男人从婚姻中得到的安全感不会比女人的少。他长得粗犷,年轻时眉宇间有些坚毅之色,现在几乎没了痕迹,神色之间透着这几年安逸生活的自足。从单位出来自己创业,经历了一些不大的波折,如今自己的小公司也有模有样。他觉得很满足。无论是事业还是婚姻。
林晓晓是他从不打算实现的梦想,他更愿意将林晓晓身上所环绕的他的曾经的青春的记忆和想象保留在心里,不愿意任何人甚至林晓晓本人来破坏。那是他自己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他心灵博物馆里最珍贵的藏品。立晴不一样。立晴是他的最佳合伙人,是他婚姻冷静而坚定的执行者。他从没想过要和立晴分开,他们会做一辈子的夫妻,他爱他的家庭。
刚创业那会,王原常常喝的烂醉回家,要不就浑身带刺,无端端的发脾气。多少次夜深了,王原一觉醒来听见立晴的眼泪打在枕头上面的声音,他没有去安慰。不知道立晴是怎么熬过来的,王原想,女人的忍耐真是可怕。
他不是没在外面胡闹过。那些或深或浅的情事,象微风吹过山峰,是春天里迟早要散尽的柳絮。当然,总还是免不了有动了点心的时候。那会儿王原还在原单位。客户公司派来一位洽谈经理,做事利落,很有点现代白领女性典范的意味。两家公司业务往来不少,所以两人也熟识起来。他们一直保持很好的关系,当然,其中逢场作戏上的敷衍也是有的,但是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王原都对这个女经理念念不忘。他记得有一次,他俩在咖啡馆谈完项目走回停车场,因为附近不好停车,所以还得走上好一段。正好赶上附近的上班族中午休息,街上行人很多。他俩穿行在杂沓的街道,聊起现在实业每况愈下,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很感慨。停了一会儿,女经理很认真地微笑道:“其实呀,我最想做那种糊纸盒的工作,不用动什么脑筋,只管糊啊糊。”那时和煦的阳光照在她浅浅的眉毛上面,闪着一个个小小的光亮,这个女人如此孩子气的心愿从此印在了王原的心里。
结婚后有一天,他看见立晴在厨房里准备过年用的点心。她把洗净的枣一个个用小刀割开,取出枣核,再放入白色的小面团似的东西。他觉得好玩也试着做了一个,然后因为帮不上什么忙就被立晴轰出来了。好久,立晴从厨房出来,甩了甩有些粗壮的胳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大叫道:“累死我了!明年绝不做这个!”他想起了那个让他惦念的心愿,笑起自己来,有些女人真是特别的会讨人喜欢。
渐渐地,王原收了心。那些风流韵事开始让他觉得厌烦。他觉得自己简直整个地受了骗上了当,他根本不是需要很多女人的男人。他不年轻了。他现在很享受恬静的家庭生活。他喜欢立晴在厨房里倒腾些新菜式而他在书房看看书;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完电影再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晚饭后立晴腆着肚子带着点母牛似的步态和他在小区旁边的公园散散步。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那就是孩子了。他们结婚时约好过几年要小孩的,没想到到现在立晴还没动静。不过也不着急,反正迟早的事。他想起他妈对他的嘱咐:立晴是个旺夫的命,而且她是要生男孩的,可不能把她给气走了。王原的爸过世后,老太太坚持一个人住,王原给她请了个住家保姆,又买了一套旁边单元楼的房子,她都不要。跟立晴一样,她只请人每周过来帮忙。王原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思想很先进,没想到关于立晴她还有这样的考虑。立晴也一直庆幸自己有个开明的婆婆,可是她也该为这事着急了吧,居然还有心思嚷嚷着要换橱柜什么的,太不像她了。
立晴最近太累了。她一边在网上翻阅橱柜装修相关的资料,一边去联系设计公司,又心血来潮地去参观各种画展,妄图能从亲近艺术这种行为中吸取些她压根不懂的艺术感觉应用到她宏伟的厨房装修中。临时抱佛脚那也是好的。可是她的准备工程太过庞大了,她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跟设计师沟通,装修时各种小细节都要当心,这期间他们还得搬到小区的另一套房子,这之前还得有个大范围的整理工作,其中免不了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王原的不满之词,想到这些,她简直头都要炸了,整个身体非常的不舒服,像有团火在那轰轰的白白的烧着。立晴以为自己是急火攻心,大口大口地喝水,忽然记起自己这一两天经常有呕吐的感觉,想都没想,冲进卫生间拿出试纸来试。当那两条线现出来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安静极了,正午的太阳透过窗户射过来的阳光在没开灯的卫生间形成了一根光柱,光柱中间的颗颗灰尘小精灵似的冲着她调皮地打着转,水台上的百合的幽香紧紧地塞住了她的喉咙和鼻子,她觉得自己疲倦极了,回卧室倒下就睡着了。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立晴醒过来,手机适时地响了。是亚妮。她实验室里的小师弟跟她表白了,亚妮约立晴一起吃个饭帮忙看看把把关。立晴不记得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然后挂断了电话。亚妮和她的小师弟,总觉得亚妮不一样,没想到是这样的寻常。立晴决定明天去医院验血,等确定了再告诉王原。
第二天,从医院出来,立晴走在落叶铺地的街上。车子在来往着,行人在路过着,公交车上的报站声不时地响着,一切都井然有序,而她也不过是在走自己的人生,而那自己的人生是早已经在那里了的。她感到一种不属于她的充实笼罩着自己。金黄的银杏叶是这样地与秋天的天高气爽相宜,又是那样软软地垫在脚下,让人不得不欢喜。立晴拐进街旁的一家小书店,挑了几本童话书的手绘本。小时候立晴特别爱看童话书,“将来白马王子会来娶我们家晴晴哟。”姥姥打趣的话好像就在耳边。她心里顿了顿,便拿上书去结帐,临出门的时候看到了书店展示台上那本自己熟悉的黄封皮的《月亮与六便士》,她望着标题中月亮那两个字,突然几近泪下。她赶紧踏步出门,平复下心情。难过对胎儿不好。
立晴的地中海蓝的橱柜计划总算搁浅了。不过两盆吊兰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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