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我读到这里心里就会揪起来,这是诀别: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活着,你感受到我的体温,听得到我的呼吸。可是等这封信到了你的手上,我已经成为一个魂魄了。所以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竟书”就是不能把这封信写完我就把笔放在一边,写不下去了,但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他在跟妻子说,我要跟你永远分别了,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其实是很内疚的,所以我的泪珠和笔墨一起洒落下来。我不忍心写完,要把笔放下,但是担心你不能够体察我的衷情,以为我是忍心抛弃掉你而去赴死,以为我不了解你多么希望我活下去,所以我就强忍着悲痛给你写下去……
“吾至爱汝。”“至”就是极致,我对你的感情是到了极致的状态。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正是因为我对你的爱这么地强烈,我心心念念都是你,所以我才这么勇敢地去赴死。
真正好的感情是会让我们自己成为最好的那个人。林觉民为了陈意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竟然是要去奔赴死亡,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决心,能够理解这个死亡对他来说有多么地重要,甚至重过那个他最爱的女子。
他接着往下写,“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我有这么美好的愿望,可是呢?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我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够结为夫妇,过上美好的日子,可是现在的时局是什么样呢?遍地血雨腥风,满街凶狼恶犬,有几家能称心满意地过上好日子?
大家都在听琵琶女的故事,可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其实是看见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处境。所以有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听了你的故事,谁最难过呢?其实是我。所以后来就用司马青衫来比喻人极度悲伤的心情,叫作触景伤情。
后面那个“太上之忘情”也是一个典故,它也出自《世说新语》,还是在讲王戎,我们在讲《世说新语》的时候提过这一节。王戎有一个儿子夭亡了,那个孩子特别小,他就特别伤心。后来山简跑去看他,见他一直在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就劝慰他说,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呢?你何必如此难过。然后王戎就讲了一段很有名的话,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这就有了一个成语,叫作情之所钟,它非常动人。
然后那个山简当时就被这四个字打动了,就不再劝慰他,而是陪着王戎一起号啕大哭。王戎在讲什么呢?他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种。第一种叫作圣人,是“太上”之人。圣人心胸广阔、境界高远、情绪稳定,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说,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人格状态已经可以到了忘情的地步了,所以他不为外物所动,不受干扰,不哭、不笑、不动摇。
第二种是“最下”之人。这个“最下”不是指身份、阶级低下,大概就是指的有某种缺陷,共情能力不足,比较麻木,别人的感受不太能够引发自己的情绪。所以在“情”的方面不能够给别人提供关怀,不能够跟别人心有戚戚。
那第三种呢?就是“我辈”。什么是“我辈”?像你我一样的人,我们向上做不了圣人,向下也不至于麻木不仁。正因为这样,我们有这颗善感的心,所以我们对“情”格外地敏感。为什么要拿那么多的理性、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呢?我们就是既以物喜,又以己悲,我们就是容易哭泣、容易复原。所以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
这就能看出《世说新语》里面最偏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呢?就是“我辈”这种深情的人。这个深情该怎么理解呢?在那个时代,我们以人性,以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来对礼教表示反抗,对世俗表示不配合,对成功表达不屑一顾,对规则提出警醒。所以在魏晋贵族看来,深情就是一种活法,那个活法就是我可以和你不一样,我可以不按你说的那样做,但人应该漂亮地度过此生,这个就叫作魏晋风度。所以林觉民在说司马青衫,在说太上忘情,其实就是在讲我那个说不出口的、好大好大的深情,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接下来他说,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出自《孟子·梁惠王》。意思是尊敬自己家里的老人,就能够尊敬别人的老人。他依然是在说作为一个人,我们的感情是相通的,所以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这是发了好大的一个愿。
他说,古语就讲,仁爱的人尊敬自己的老人,从而推己及人去尊敬别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儿女,推己及人爱护别人的儿女。我奉行这种仁爱的真理,这就是我的做人之道。所以因为我爱你,我把对你的这种爱扩容,我觉得要帮助天下人都去得到他们的爱,让他们勇敢地去爱他们所爱的人,让他们得到幸福。所以我才敢在你之前死而不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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