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明代·归有光《项脊轩志》)
文|Z老师
半辈子过去了。从一无所有,转了一圈,又回到一无所有,此间的悲喜交加,就叫作“岁数”吧。有天夜里翻书,读到北宋黄庭坚的诗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不禁涕下怆然。离家这几十年,我到处云游、读书、做官、后来又辗转多地,浮浮沉沉,正应了那句“江湖夜雨”的意境。个中酸苦,只能自顾玩味,末了,还要叹一声:世事无常。
家山万里,不知有生之年,我还能不能再回到项脊轩,站在院子里的竹影下,看灯火暖暖,听万籁有声?
01
项脊轩是大宅院里的一椽老屋,过去,老人们常唤它作“南阁子”。
它建于何时?不知道。只听说是祖上留下的。翻翻家谱,一百年就过去了,那屋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屋外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南阁子”也渐渐苍老,像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头。这老头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只是拄着拐杖,立在那,看着屋前的儿孙和今年新开的月季。屋子不大,一个人饮食居住倒也宽绰。如果你是家里的客人,推门进去,尘土会簌簌飘下来,第一个迎接你。
人一上了岁数,牙兜不住风,头发挡不住寒。房子和人一样,上了岁数,活的都有些潦倒寒碜。房顶稀稀拉拉长着草,土色的墙皮一碰就掉。下雨了,你要在屋里就更得留心,棚顶漏的厉害,要提前把桌椅板凳靠边挪。可是麻烦又来了,放好书案,床没地放了,支好了床榻,椅子挪不进去了。这个时候,还是小孩的我,一般是什么都不动,坐下来,看着雨水顺着屋檐角流下来,流成一缕闪闪发亮的光带,悠悠蔓延。
02
正房堂屋里一直挂着 “耕读传家”,那是早年间太守大人亲题的匾额,赠予我曾祖父的。家学渊源,我到了束发的年纪,父亲就把“南阁子”收拾出来供我作书房起居之用。它也便有了“项脊轩”的名字。房子坐南朝北,以前一过中午,屋里就暗下来,于是父亲在南面墙上开了两扇对开的窗,我又叫来家里几个堂兄弟帮忙,几个人猴一样窜上房顶,一起把漏的坏的地方修好了。院子里围上篱笆,我们略微又打扫了一下,阳光照过来,不想矮矮的南阁子竟然是一片亮亮堂堂。房前种上桂树,房后种了几棵竹子,后来又把大伯送来的兰花和腊梅栽在窗根下。原来那些毫不起眼的木头桩,竟也多了几分光彩。
春秋冬夏,靠着满架的书,我在自己的这片小天地里吟诵经史,参悟圣语,有时倦了就冥想打坐,那时光着实自在。时不时会有小鸟飞来偷食,不怕人。读书是件苦差事,走过这条路的年轻人都懂。十年寒窗无人问,在项脊轩里苦读那几年,是自由,也是何等的辛苦和寂寞。每到三五月圆之夜,明月半墙,坐在窗下往外看,这景象我总想起《西厢记》里的唱词: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移墙花影动,知是玉人来。
又是桂花珊珊,可彼时的我,“玉人”又在哪呢?倒是这一片月影斑驳,宁静可爱。
祖父死后,家中光景是每况愈下。先是叔伯们分了家,宅院被篱笆隔成了一块又一块,一家人变成了几户人。再后来木篱笆变成了石头墙,小时候的大院子最后没了,只剩下南面一间孤零零的项脊轩。
03
想来那还是十多年前,我回去过一趟。项脊轩刚遭了火,神明保佑,好在扑灭及时。拍拍那柱子,倒还硬朗,就像当时家里几个还健在的老人。我还见到了在我们家操持劳作一辈子的阿婆。老太太身体还算健康,但听力不行了,背也驮的厉害。一进门,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站在枇杷树下,大声叫着我的小名。我赶忙上去扶她坐下。阿婆拉着我絮絮的说“你们都是出门的人,有出息,都给老祖宗长脸呐!”饭后我陪她在院里散步,她指着一扇门说:那时候我在屋里哄着大闺女睡觉,就在这,你母亲就站在这,听屋里的动静,总怕孩子冻着饿着,不放心呐,就在外面转悠,我在屋里小声的说‘少奶奶快回屋吧,有我呢!’”阿婆说到这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我的眼眶一阵阵发热,忽然滚出一大滴浑浊的泪。想来母亲在我八岁的时候,长辞人世了。在这世间,我其实早就成了孤儿。
04
小时候,祖母最疼我,她年轻时享过荣华富贵,为人特别要强,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祖父死后,家道中落,她反而变得越来越温和了。我还记得有一天她颤巍巍的来轩中看我,走到窗前嗔怪道:“孙儿,好些日子没见你呀,怎么天天躲在这小屋里?倒像个小闺女家的!”我赶快起身扶她进来,见满屋的书籍文稿,她满意的一直点头。我给她看我新抄的《对贤良策》,她捧着,看了好一会,才摩挲着慢慢的放下,临走时,又回过身,拉着我的手说:“别看奶奶不识字,堂屋里那块匾我可识得。老辈人当过大官,可这眼下几辈人啊,读书都没读出什么名堂,孩子,咱们家可就指望你了,我看将来必是要中个状元郎哟!”她开心的笑了起来,皱纹里都是慈祥。我不好意的点点头。过了一会,祖母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笏板,慢慢的说:“这是我爷爷太常公当年上朝用的象牙笏,皇上钦赐,那是多大荣耀啊”,走到跟前,递到我手里,接着说:“放了这么些年,将来,我孙儿光宗耀祖,一定能用上!”我恭敬地接过。那晚,我压住心中的激动,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考中功名做出大事,给奶奶争气。
几年后,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冬天的黄昏,冷的刺骨,在祖母的坟前,我哭的昏天暗地,几近昏厥。
那块笏板我一直留在身边,跟着我东奔西走许多年。祖母早已不在了,偶尔将它拿出来,看看那板上的痕迹,历历往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总让人情难自已。功名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此时的我,在异乡的深夜里,只剩下手中的杯,只能遥望故乡,端起一杯飘满劫数的酒。
05
我和我的结发妻子初识在项脊轩。虽是父母之命,但十多年的生活,我们从没红过脸。她对谁都和气,把日子料理的井井有条。记得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一日,忽然找出画笔来轩中求我,让我把项脊轩画下来送给她,我正在读书,不明所以。好一会她笑着说:“下次再回去,好让家中小妹看看,让她好奇的阁子是什么样。”我也笑了,于是拿起画笔在宣纸上游走起来。
再次打开那张宣纸,日子已被无声的偷走了六年。妻子安葬那天,我亲手种下一株枇杷树,为了给她遮风挡雨。倏忽的年年月月,那枇杷树,如今该是亭亭如盖了吧?十年生死两茫茫,不知她在天上可曾看见?
06
老话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父母要是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我们先前的大家族也早就散了,老人不能落叶归根,后生们又多出门在外,剩下的亲人也都是远房,辈分多,即使见了面,我也不知道该叫人家什么。远方成了故乡,故乡却成了远方,成了遥不可及的近在咫尺。
去年堂哥来信,同是漂泊在外,我们只能寄托纸笔,聊表安慰。信里谈起小时候,就说到了那年一起修屋顶的趣事,说起了早被扔在记忆深处的项脊轩。本以为渐渐淡忘,可读到此处,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父亲伸展有力的双臂,装好南墙上的窗;好像又看见慈祥地老祖母站在屋前,递给我笏板,拍着我,盼我有出息;好像又看到了那扇小轩窗下,挽起红袖为夜读的我添香的妻子。在那轩里,有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有将要离家远行时,对着老屋门口的深深一跪!心念至此,我的眼泪又来了。天地无情时光最难留,人生幻梦岁月是神偷。
再见了,素年锦时的归有光,再见了,庭中的枇杷树,再见了,我那遥远的项脊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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