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早把KTV忘了。那地方就像是二战后的底特律,你大概还以为那是青春的回忆吧。
假如你早上10点走进去,也许会发现一些秘密。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跑遍整个北京,连续进了十几家KTV,最后的事情全在下面了。
10点刚过,黄头发阿姨招呼她的朋友进来。那已经围了不少人,就像是从广场舞大部队上撤下来的。这是北京东城的一家KTV。一群精神尚好的老人,脸上有笑容,头发已经花白,但脚步还算稳健。
他们穿黑色的外套,里面套着颜色鲜艳的毛衣,年纪大一些的再套上一件羽绒背心。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一个袋子,有时髦的皮手袋,有塑料袋,更多的是买菜专用的绿色或蓝色的环保袋,装着各式水果、花生、瓜子等零食。
白天的KTV混合了多种风格:金碧辉煌的装修、后现代、闪烁的灯光、奔放的波西米亚风,还有气派的厕所,衬衫洁白、腰杆笔直的男士服务员。但也有菜市场的标志,关于子孙的各种闲话,儿女的婚姻,以及老年男人的保温杯。
假如你选择这个时间路过北京的KTV,你将被这种混合风格的特殊活力吸引:这里很少再看到年轻人,现在是老年人的主场。时不时有老人兴高采烈地从包厢里迈出腿来,一半是叫服务员,一半是上厕所。
“再上壶白开水!”有个老人从一间房里探出头,大喊。
10个包厢里,8个满满当当,有的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听别人唱,高潮处跟着一起唱;有的站在房间中间,靠在小吧台上,主唱者抬头挺胸,旁边人手舞足蹈“伴舞”;有的站在门口举着手机,拍照或录像。茶几上,堆满了用塑料袋装着的水果、啤酒,摆得没有一处空隙。
在北京,数百家KTV经历着同样的热闹。
麦克风后面主人的更换,对我来讲,就像是朝代的更替。这里很难再听到周杰伦、陈奕迅、BEYOND、鲍勃·迪伦和各种疯狂的摇滚,也看不到男男女女摇来摇去的身体、灯光之下迷离的眼神、醉酒之后激荡的荷尔蒙,以及男人扒在女人耳朵边悄悄说话,和情感受挫宣泄的眼泪。
这个时间也消失了许多罪恶。那些曾经时常登上新闻的,是站在土豪老板面前一排排的陪酒女郎,还有私下的暧昧交易、不老实的手脚和群魔乱舞。那曾是它的一些标签。替换的是类似在地坛公园能看到的那种节奏缓慢的广场舞,还有《我的祖国》、《女儿情》、《映山红》,以及苏联民歌喀秋莎。
现在的KTV是由这样一些画面构成的。那是不同年代的叠加,不同的生活理想的冲突。它并不显得死气沉沉,反而充满了一些奇特的情调。
“被我们老年人占领了嘛!”一个从不上网的老人冲我说。他看到的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时代。
2
“就像进了敌占区。”28岁的张啸天(化名)感到震惊。他是喜欢玩的,没事叫上一批哥们,跑到北三环的一家KTV,唱歌、喝酒、大声聊天。那地方,阔气,符合他的身份。
最近的一次,他跟哥们儿在KTV喝酒,门缝里传来响亮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彼此说话都听不见。打开门一看,对门一屋子老太太老大爷,门大敞着,正在屋里手舞足蹈,忘我歌唱。旁边同样敞着门,传出更加响亮的《小白杨》。张啸天误以为自己进了养老院。
老人唱K有几大特点:第一,不喜欢关门。老人们受不了闭塞的环境,需要空气保持流通;第二,从不消费,一切自带。KTV禁止外带,但因为是老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三,酷爱拍照。包厢的四角总是站着拍照的老人,拍一堆照片,再发个九宫格朋友圈,是每次唱K的必要仪式。
在KTV的选择上,也分档次。“这个地方,太低了,”一位衣着时髦的大叔指着自己所在的人均30元一天的KTV评价,“世贸天阶那些地段的KTV,消费就稍微高端一点。再往上就是会所,去一次怎么也得千把块吧?但是呢,我得跟着老同学走。”
年代感强的量贩式KTV是最受欢迎的。
但也不是价钱越低越好,经济条件充裕一些的老人,会综合比较,选择音效更好,装饰更豪华的场所,他们通常烫了发,手里提着的袋子是皮包而不是环保袋,喜欢跟KTV里金碧辉煌的墙面合影。即使在工体、三里屯这种较为年轻化的地方,也不乏他们的身影。
KTV行业正经历它的艰难时期:消费升级,娱乐方式细分和丰富,年轻人试图寻找新的时尚,以区别那些老掉牙的娱乐,曾名噪一时的钱柜为代表的一批KTV被逐渐淘汰,逃过死劫的KTV因此将目光对准了老人。
在全国各地,这种变化都在发生。最冷清的时间,KTV的价格降到“不敢相信”的地步:从12点到18点的下午场,一个容纳4-5个人的小包基本在100元以内,装修一般的会低到50以下,甚至有的地方30元就能唱6个小时,人均费用不过一趟地铁钱。
宋波是服务生。他这几年辗转了北京每个城区的KTV,见到的是相同的衰败和求生——到KTV消费的顾客越来越少,生意只有在周末还过得去,他曾经待过的KTV里有两家都倒闭了。
在宋波看来,吸引老年人娱乐是KTV没有选择的选择。虽然每天都会听到无数遍《映山红》,但他觉得“总比没人好”,证明这家KTV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们主要看重中午管的这顿饭,”一位老人直言,每人摊二三十,可以玩一整天,还有饭吃。一家KTV工作人员这样描述他们对这顿饭的热情:“以前中饭是自助餐,有些老年人连队都不排,上来就抢,一盘整个端走,连夹子都不用。所以现在我们就按人头送到房间里。”
最开始的组织者是那些文艺积极分子。他们是骨干,比如小区合唱团队长康健(化名)。康健退休前一直在小学当老师,爱唱歌跳舞,学校每次节日文艺汇演都有她的身影。退休后,她邀小区的大妈们组织了一个合唱团,每天晚上七八点在小区花园里练歌,她掏钱买了音箱磁带,偶尔他们会去参加社区演出。
到KTV唱歌也是康健体验过后发起的。
一个月有那么几次,他们凑钱去KTV玩一天。天气冷了之后,合唱团的活动就基本转移到室内的KTV了。微信群里一吆喝,想去的报名,结束后费用平摊。康健的团队讲究专业,每首歌讲究气韵、高低音、唱法,唱得不完美的地方,同伴们会互相纠正。
爱唱歌的老人每周会去两三次,他们唱通俗、美声,还有京剧, KTV是他们的练歌房。孟颖(化名)退休后加入了老年合唱团,她嗓子唱美声正合适,闲暇时,她喜欢约上以前的同事上KTV,一是朋友聚一聚,二是练练嗓子。这就是走进新时代的KTV。
3
小美感到独孤。她是KTV里最活跃的那类人,俗称“麦霸”。会唱近千首歌,“光男女对唱我就会40多首,”她骄傲地仰仰头,指一指站在包厢中央高歌的男同学,“这些男的不行,会唱的歌太少了。”等男同学唱完,唤她一起唱下一首,她立马高兴地接过话筒,走到“舞台”中央开始起范儿了。
小美自打生下来就被叫做小美,现在58岁了,身边的人还是叫她小美。她长得确实美,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出门前会细致地化好妆、涂上口红,爱穿红色的花衣服,一根白发也没有,看起来十分年轻,时常收到歌友里男性朋友的吃饭邀请。
小美退休十年了,刚开始那一两年,她的生活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活力。那时候她还不到50岁,儿子已经参加工作,孙子还没出生,自己身体健康,为工作家庭忙碌了几十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突然松弛下来,反而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以前人与人之间猜忌、斗心眼,或者互相嫉妒。”她回想起来,年岁小的时候反而过得不轻松。
“我年轻时喜欢在网上写日记,好几万字,回头一看,全是家里的事。”她觉得不能那么活着,“写什么有意义呢?写了都是烦恼。”
家庭优越、无事可做的小美想“找点高雅的事干”,绣了一段时间十字绣,学了三年画画,跟社区的老伙伴跳了几年舞,后来跳不动了,又被朋友拉到唱K群。
这时,她那已经老去的热情被点燃了。除了每周到KTV唱歌以外,她儿子还在手机上给她下了K歌软件,没事的时候她便打开录歌,玩了一年已经录了714首,平均每天录2首。“最多的一天学了六首新歌,脑子都僵了,第二天起来就不会唱了哈哈,”她骄傲地谈起自己的光辉战绩,一首首点开给我们看,每一首下面都有歌友点赞送花。
唱歌这件事,为许多像小美这样的老人提供了消磨孤独时光的出口。宋姨也是其中一个。
宋姨50出头了,在北二环的胡同里开一家小卖部,卖生活用品卖了几十年。如今女儿出嫁,儿子也工作多年,她跟老伴儿两个守着小卖店赚点零花钱,她守上午,老伴儿守下午。
一次家庭聚会,孩子带着他们去KTV,宋姨刚开始不好意思开口,结果一开口,他就收不住了,连着唱了好几首。事后儿子给宋姨办了一张会员卡,没事的时候,她就约着跳广场舞的同伴,从家里带上水果和零食,去KTV玩上一下午。
“我们那个年代的都有,还能坐着聊天,还有空调,”宋姨觉得很满意,尤其是知道了五六个人唱一下午才50块钱的时候。
要去唱歌,宋姨在头一天就会开始高兴,晚上洗衣服的时候忍不住哼着,早起给孩子做早饭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盘算今天要唱哪几首。
对每一位老人来说,“去KTV”都是一场值得重视的盛事。因为即便是热情又积极的小美,多数时候的生活还是忙碌而单一的,子女是他们忙碌的轴心,无聊是生活的主色调,他们不能接受这种无聊。
4
老人们都各有各的烦恼。“其实我们天天都想玩,但也不行,下一代我们还得管,不管怎么成?”小美说,有了孙子后,她的时间几乎没有了,小孩8个月大,平日里都是她带,很少有时间抽出手来。“画画也不敢学了,一礼拜就能唱一回。”小美手一摊,挺无奈。
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小美又溜出来跟老同学唱K,那是磁器口附近的一家KTV。“其实我今天歇病假,我说有点头晕,”她挤眉弄眼地给同伴说,“亲家说那你歇着吧,今天我们带孩子,我没敢让他们知道我唱歌来了。”
“我今天不能发朋友圈,怕被看见了。”她像模像样地扶一扶头,“其实我头还有点晕。”
对于宋姨来讲,最大的烦恼也是孩子。儿子28岁了,在互联网公司上班,上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宋姨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为了这事儿,她没少着急。看着邻居都抱上大孙子了,她又嫉妒又生气,每次儿子回家来住几天,都唠叨这个事。
前段时间,宋姨托朋友给儿子介绍了一个对象,好说歹说劝儿子见见,结果最终还是面都不愿意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宋姨因为这事跟儿子大吵一架,儿子没吃饭就走了,她气得晚上睡不着觉。
这时她想到了KTV。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尤其喜欢KTV唱歌。她有一个微信群,里面都是爱唱歌的朋友,平时有人约的时候,她会度量一下手头的活多不多,假如心情不好,她不管多忙都要去。
“人家姑娘条件挺好的,小学老师,稳定,也是北京人。”宋姨跟歌友们聊起这个事儿,气不打一处来。
“按我说,我们老年人,吃吃喝喝,少管闲事!”沙发另一头的大爷高声发表意见。
在KTV里,很多心里盛满苦水的老人:跟子女不和、为子女的巨额贷款发愁、身体越来越糟。在一个包间里的老人,有心脏不好的,得了癌症的,还有抑郁症的。
但他们拿起话筒,唱的又总是澎湃的歌。
老李不愿意过多地聊起自己的过往。他乐于跟人讲述自己现在充实的生活节奏:周一三五下午打乒乓球,周一晚上上声乐课,周三上午学画画,周二周四修养身体,周末陪家人、去医院看病。天气好的时候,有时也出去骑自行车、钓鱼、打台球。
“他们老爱拉我来KTV,我不爱来这。我每周上声乐课,那儿是专业的。”老李说。
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身体很不好,手术动了几次,频繁住院,他为此消极过,患上抑郁症,心里烦。后来为了调理身体,他逼迫自己参加运动,玩各种球类。朋友们怕他自己待着无聊乱想,出来唱歌总拉着他,他嘴上说不情愿,唱歌却还是很积极,特意花钱报了班学专业的声乐知识。
“老李,你快把你给你媳妇画的画拿出来看一下!画得可好了!”老葛爱逗他,老李装没听见。
5
“我是请假来唱歌的,一天损失好几千呢!”老葛跟其他老人不同,虽然已经66岁了,但他还坚持在工作。他身体微胖,穿的是偏商务的外套和裤子,不同其他老人常穿的棉衣布裤,说话也时髦一些。
老葛和老李有时会聚在一起唱歌。他和老李是初中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厂里工作,之后葛大叔下海经商,上了年纪后被外企聘回任行政主管,至今仍在工作岗位上。
老葛是个重感情的人,早年为了让同学们“聚在一起叙叙旧、聊聊天”,总主动请大家吃饭,“在我们单位那饭店里,一吃就是好几千,”老葛的语气里还能听出一些心疼,后来有同学挖掘了KTV这个地方,十几个人才花一两百块钱,渐渐成了聚会的固定地点,有时一个月聚一次,有时只间隔一星期。老葛请假也要参加。
老人们不喜欢跟年轻人玩,怕子女嫌弃他们。在年轻人面前,他们羞于开口展示,只有在朋友们面前,才能无所顾忌地表达自我,得到久违的赞赏和安慰。
“跟朋友聚在一起就开心,这是KTV让我们最开心的地方。”这几乎是老人们的共识。
有的老人并不爱好唱歌,甚至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但只要朋友一约,他们总愿意跟着出来聚聚。陈美丽(化名)便是这一类不唱歌的“歌友”。陈美丽性格内向,人多时候说话不自觉就变得小声,跟朋友一起到KTV,她总喜欢坐在角落里,朋友每唱完一曲,她就开心地站起来鼓掌。
一年多以前,陈美丽的父亲刚刚去世,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过去几十年,陈美丽与丈夫一直同父母住在西二环的一所房子里,房子是父母名下的。父亲去世后没几天,丧事还没有办完,陈美丽的兄弟姐妹便来堵门,让他们把房子卖了,钱平分给几姊妹。
那是近十年来陈美丽最忧愁的一段日子,每天为房子的事争吵,一回到家就要面对大堆亲戚的责问。只有跟朋友逃到KTV去,她才有片刻的轻松和欢乐。
“不敢想,50年。”葛大叔回想起他认识老李的时间,回忆起与同学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当年我们在厂里,白天累,晚上就上山头大石头上唱歌,男女分开唱着,矿工戴着灯帽,我们穿着背带裤,一个月挣16块钱,那时候的心情跟现在的心情,真是想都不敢想。”
老葛感慨完,低下头问一名女同学,“是吧四姐?当年我追你你都看不上我,没想到现在我们还能在一起唱歌,哈哈哈。”穿红衣服的四姐不好意思地笑着,不说话。其他人听了,都哈哈哈地跟着笑。
下午六点,K歌时间结束了,唱完最后一首歌,他们把东西收拾回袋子里,站在一起拍了一张合照。像初中放学后走出教室,他们要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岗位中,煮饭、带娃、看病。
小美跑上去挽老李的手臂,“我可以挽你吗?”她睁着大眼睛问。
“当然了,今天你就是我女朋友。”老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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