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醉轻拭凝光宝剑,长叹一口气,对楚君城道:“小子,你记住,世间最艰难的事,不是决然赴死,而是负重苟活。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终有一日,我要以手中之剑,斩下萧无赦狗头,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楚君城道:“梦兄所言甚是,谷主的仇我们一定要报,只不过眼下敌方势大,又有顶尖高手助阵,我们不做无谓的牺牲,只能暂避锋芒,徐徐图之。”
“论武功你远不及我,论计谋我略不如你,你倒是跟我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梦醉居然一反常态,“谦逊”地问道。
楚君城受宠若惊,吞了下口水来平抑激动的心情,托着腮帮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接下来我们需要分头行事,梦兄去帮助你师妹找到卫君诺,务必保护好他手中的藏宝图。我先护送雨兮回家,前方道阻且艰,危机重重,犯不着让她跟着我冒险。”楚君城用眼神阻止了刚要反驳的苏雨兮,继续道,“然后北上金陵去见马大哥,之后赶回武当山拜见师父,将王道恂阴谋告知,交由师父定夺。至于萧无赦,恐怕只能请少林派掌门玄怀大师或者峨眉派掌门梵逸雪师太出面主持大局,方能与之抗衡。”
梦醉苦笑道:“绕了一圈,你又让我做回守护图纸的老本行了,也罢,图既是从我手上流出去的,就由我负责带回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会。希望下次见面时,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别再让我失望。”梦醉在楚君城肩头一拍,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挥手作别,人已飘出丈余。
楚君城心道:“梦兄临别赠言用意极深,敌人高手如云,我若再倚靠现有的三脚猫功夫,非但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身边的朋友。哎,今后须勤加修练《万法归元经》才行。”他把目光从门口转向苏雨兮,歉然道:“雨兮,过了今晚,明日我就送你回家了,因为……”
苏雨兮眼圈一红,捂住了楚君城的嘴巴:“君城,我懂,你不要再说了。这样吧,明天回去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对你一定会有帮助,或许不用再找少林派或峨眉派帮忙了。”
楚君城讶道:“哦?除了少林和峨眉的掌门,世间居然还有人能对付那个大魔头,是谁?”
苏雨兮抹了抹眼睛,佯怒道:“你现在一心对付萧无赦,都不问人家为什么哭了。哼,偏不告诉你!”楚君城见苏雨兮发起了脾气,紧张得直挠头:“雨兮,分别在即,我心中也难受,但请你理解我目前的处境,你跟着我实在太危险了。”
苏雨兮破涕为笑道:“行啦,逗你玩的,瞧把你紧张得。放心吧,这次我听你的,绝不拖累你,反而能助你一臂之力。”
“现在能告诉我那人是谁了吗?江湖间竟还藏着这样一位高人,我一定要认识下。”楚君城仍想从苏雨兮口中得到答案。
苏雨兮一撅嘴,道:“你还真执著,可我偏不说。”
楚君城知道她喜欢把神秘保留到最后一刻,学着她的口气说道:“反正不差一天,我就偏不求你。”两人释怀大笑,沉重的心情终于稍缓。见桌子上还有干粮,两人分着吃了。盘算好第二天行程,楚君城让苏雨兮先行休息,自己则和之前一样,就在屋外打坐练功。
《万法归元经》追求道法自然、浑然天成的精神境界,万籁俱寂之时,置身旷野,虚极静笃,返观内照,凝神入炁,无需动用感官便能体会幽草的滋长、夏虫的啼鸣、微风的掠动、溪水的流淌,就连月光照在身上也有了温度,身心与天地自由融合,逐渐进入无我之境。待得天色渐明,楚君城睁开双目,眼前的世界显得愈加欣欣向荣、明艳动人。
“为何只过了短短一夜,我的感官就敏锐了许多?是了,想必是因为这个地方依山傍水、贴近自然,正合了书中‘土之养化,无物不融’的意境,故而事半功倍。若坚持修习此法,就算武功造诣不能出类拔萃,延年益寿倒是一点不难,难怪当年太祖皇帝不惜为此大费周章,只可惜最后反倒便宜了我。”楚君城想到这,不由一笑,伸个懒腰站了起来,敲门唤醒了苏雨兮。
按照既定计划,二人一早出发,由苏雨兮引路,重新翻过黑风山,又走了半天路程,终于来到苏州城南的一处庄园。此间荷塘拥碧,柳堤环翠,落叶曲径的尽头映现红墙黛瓦,端的是一处“嚣境红尘飞不到,渌波翠柳绕庭园”的好住处。
待走到大门,楚君城抬头看去,上面写着“隐雪阁”三字,字体苍劲有力,逸兴遄飞,必是出自名家之手。楚君城心念一动,问道:“雨兮,你怎么带我来到隐雪阁了?莫不是……”苏雨兮笑而不答。
早有守卫看到苏雨兮到来,一人连忙进去禀报,另一人上前请安道:“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老爷担心得不得了,近来一直差人打探你的下落。”
楚君城已知答案,讶道:“之前虽然猜到你来自大户人家,可万万没想到你竟是隐雪阁掌门千金,失敬失敬。”
苏雨兮嫣然一笑道:“君城,你怎么突然这般拘谨起来啦,其实不管我是何出身,我们都能和从前一样相处的,对不对?以前不敢据实以告,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我知道你们名门世家的难处,有时不得不隐藏身份,所以你不必感到歉疚。”楚君城转念一想,突然大喜道,“哈哈,有你从中周旋,苏掌门一定会出面帮忙的,难怪当时你那么有信心。”
正说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大步走来。那人青衫方巾,三绺长髯,风度翩翩,不用猜便知他就是隐雪阁掌门、苏雨兮之父苏别情。
苏雨兮一见父亲,飞奔过去扑入怀中,撒娇道:“两个多月没见,爹爹一切可好?”
苏别情搂着女儿,责怪道:“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托人捎个口信回来,害得爹日夜为你担心。”他瞥了一眼楚君城,问道,“这位公子是?”
苏雨兮这才想起楚君城还在身后,忙介绍道:“爹爹,这位是武当派的楚君城,是女儿在江湖中结识的一位好友,这次多亏了楚公子相助,女儿才能安然回家。”
苏别情闻言,眉头一皱,道:“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的女儿,告诉爹,爹为你报仇。”
“客人都还在外头站着呢,我们进去慢慢说吧。”苏雨兮提醒道。
“哈哈,对对,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把客人给怠慢了。”苏别情看向楚君城,脸色转为和悦,做了一个迎客的手势,“楚公子,请往内堂奉茶叙话。”楚君城欠身回礼道:“谢苏掌门盛情。”
到了内堂,分宾主坐定,侍女奉上香茗。苏雨兮将二人如何结识以及近一个月来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按照马三保的嘱咐,略去了朱允炆一事,毕竟事关生死,知情人越少越好,对父亲也不算刻意欺瞒。
苏别情越听越是觉得匪夷所思,但偏偏事事联系紧密合乎逻辑,不似信口开河。当听到极乐派覆灭、武当掌门投敌时,他双目圆睁,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不自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很快,他自知失态,顺手举起杯子,朗声道:“楚少侠,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谢过你对小女的救命之恩和一路上的照顾之情。”
楚君城赶忙起身道:“苏前辈言重了,苏姑娘冰雪聪明,对我也是帮助良多,前阵子多亏了前辈教授给她的绝学,我们才能在天香茶林和黑风山化险为夷。”听到别派的人夸赞本门武功,苏别情笑着捋了捋胡须,甚是得意。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楚君城打蛇随棍上,上前深深一揖,道:“苏前辈,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苏别情不假思索道:“楚少侠请讲。”
“现外域武林在大明境内猖獗行事,诛灭极乐,祸乱武当,正道各派必会成为他们接下来的目标。前辈武功卓绝,在江湖中也是声名烜赫,不知能否出面主持大局,救武林于危难?”楚君城满心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隐雪阁掌门。
笑容在苏别情的脸上渐渐收住,他闭上眼睛沉思起来,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楚君城使了个眼色,苏雨兮会意,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爹爹,这也是我们隐雪阁造福武林的好机会,您就答应下来吧。”
苏别情猛地睁开眼睛,极为严肃地说道:“女娃子知道什么,跟着瞎参和。此事关乎隐雪阁一派的命数,岂是仓促之间就能应承下来的?必须与你墨叔详加商讨。”
也许是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他的语气又变得柔和起来,“兮儿,你我父女久别,今日重聚就不要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了,我已经吩咐伙房准备了一桌酒菜为你接风洗尘,随我去偏厅用膳吧,府上还有一位贵客要引荐给你。楚少侠,你也过来一块吧。”
楚君城见苏别情对御敌之事意兴索然,知道今日不宜再提,便不再作声,随着他们来到偏厅。厅正中摆了张圆桌,上首一张主座,左右各设两宾客位。苏别情坐了首座,侍女引导楚君城坐到了苏别情左边的副宾位子上,苏雨兮则依着楚君城就坐。须臾,又有两人翩然而至,年长的颇有大儒风范,坐在了苏别情对首,而年少的俊美风流,坐在苏别情右手边的主宾位上。
苏雨兮立即对父亲的这种安排表示不满,心道:“明明是君城先到,凭什么要把主宾的位子让给这个讨厌鬼。”于是起身道:“君城,我来为你引见下,我边上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墨冰伯伯,当年就是他与爹爹一起创建了隐雪阁。”
楚君城大喜,起身施礼道:“晚辈楚君城见过墨先生。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墨冰微笑着回了礼。
苏雨兮又把目光投向那位俊公子:“至于他嘛,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我也不认识。哎,有的人穿着是很讲究,就是少了先来后到的礼数。”
俊美公子冷不丁地被苏雨兮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坐立不安,样子尴尬极了。苏别情见状,咳了一声,制止道:“兮儿,不得无礼!座位是爹排的,不关唐公子的事。”
苏雨兮当然知道是她爹的主意,这么做只是为了出口怨气,现在目的已经达到,遂见好就收,“原来是爹爹安排的呀,小女子适才鲁莽冲撞了唐公子,还请不要见怪。”那姓唐的公子刚想客气几句,却见苏雨兮已经笑吟吟地看着楚君城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中闪过了一丝怒意。
“爹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并非对楚公子不敬。这位是唐家堡的二公子唐慕云,在我们府上盘桓已有数日,若论起先来后到,也应该是他先来的。兮儿,你要尽到待客之道,得空时多陪唐公子四处逛逛,可不能厚此薄彼。”苏别情适时出来打圆场。
苏雨兮嘴上答应,心中想的却是:“管你什么来头,我们又不熟,凭什么要我陪着你去玩,爱玩自个儿玩去。”席间,苏雨兮只顾招呼着楚君城,对唐慕云却是爱理不理。
酒过三巡,苏别情提议道:“二位贵客均师从名门,趁今日酒兴尚浓,不如行个酒令吧。本派武功以雅逸清隽见长,派中弟子自入门起便文武兼修,琴棋书画酒剑诗七者必精其二三,隐雪阁也因此得到了‘风花雪月、武林独帜’的美誉。接下来,就由二位来说说各自对风花雪月四种意象有何独到见解。”他首先看向唐慕云,言道,“唐公子,就由你开始吧。”
唐慕云略作思考,从容答道:“承蒙苏先生抬举,就由小生抛砖引玉吧。曾有人写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风,起于青萍,止于草莽,自生自息,无形常在;花,赏之悦目,闻之悦心,四时更替,常开不败;雪,晶莹无瑕,冰心玉壶,茕然独立,不染尘埃;月,阴晴圆缺,星云徘徊,对而独饮,望而述怀。贵派能够别出心裁,将风的飘逸、花的旖旎、雪的冰洁、月的缠绵融入武功之中,使本门武功呈现轻灵、多变、精纯、绵长的特质,真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之创举,小生对雪隐阁的武功佩服得紧呐。”可能比较满意自己的发挥,唐慕云说完还不忘得意地朝楚君城瞥上一眼。
苏别情笑道:“呵呵,唐公子过誉了。本门武功虽有特色,不过是我和墨兄的雕虫小技,和唐公子深厚的家学渊源比起来,不免贻笑大方了,倒是唐公子的一番解读着实给本门武功增色不少。”
楚君城心道:“这位唐家堡二公子看似仓促上阵,实则是得了先手,将常人能想到的都说掉了,我若再从这方面切入,就有拾人牙慧之嫌了,须另辟蹊径才是。不若就借此机会,再试着去游说下苏掌门。就算惹得他不悦,来日我也可以推说是酒后失言,他应该不会与我过多计较。”既拿定主意,楚君城随口附和道:“唐公子才思敏捷,将风花雪月阐述得这般透彻,令人佩服。在下不才,想到的却是另一种韵味的风花雪月,与诸位共赏。”他的脑中浮现出陈文昭的身影,心头一热,脱口而出,“秦时明月代代悬,常照汉关戍客心;北境风起狼烟卷,胡骑雄漫展旌旗;雪裹苍茫角声寒,将士热血凝铁衣;无定河边野花泣,长伴忠骨草木深。在下的风花雪月,着眼的乃是戍客情思、金戈铁马、碧血丹心、慷慨悲歌。若无这腔保国安民的浩然之气,一旦外敌入侵举国动荡,如南唐的陈后主这般吟风弄月,也只能被后世讥为‘隔江犹唱后庭花’。”
听到这,唐慕云按捺不住,率先发难,站立起来拍案喝道:“大胆楚君城!你竟敢含沙射影诬蔑苏掌门!”好在楚君城已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之前只是夸了下唐兄才思敏捷,未曾想唐兄想象力也是天马行空。在下只是由风花雪月想到前朝那位词人皇帝,发了点感慨罢了,哪来的含沙射影。莫不是我的话不经意间启发了唐兄心中的某个想法,借这个机会一吐为快?”苏雨兮本来还为楚君城捏了把汗,见他这么快就变被动为主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唐慕云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反将一军,直勾勾地盯着楚君城,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应。他快速用余光瞟了下苏别情和墨冰,见二人脸上并无愠色,墨冰居然还流露出赞许之情。此间主人尚不作声,他这样一来就显得喧宾夺主了,只好忍气吞声,忿然坐下。
苏别情拈须笑道:“好了好了,这本是席间消遣娱乐的小游戏,言者无罪,唐公子不必介怀。二位真乃人中龙凤,回答得都非常好,来,苏某敬你们一杯。”三人饮毕,一直沉默不语的墨冰也举杯道:“楚少侠,今晚是我头一回听到风花雪月的另一种解读,少侠一片赤诚之心令我敬佩,你我满饮此杯。”楚君城谢道:“前辈谬赞,愧不敢当,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真正值得敬佩的是那些为国赴难的忠勇之士。向他们致敬,干!”
墨冰一向恃才傲物,为人清高,今日居然主动找一个晚辈喝酒,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唐慕云又嫉又恨地看着他们对饮,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道:“斜刺里杀出来的臭小子让本少爷脸上无光,更不能忍的是苏姑娘居然对他十分关心,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坏了我的好事……必须想个办法把他从苏姑娘身边撵走。”
唐慕云的这点小心思没能逃过苏别情的眼睛,他见唐慕云对楚君城已生嫌隙,怕再惹出什么风波,便说道:“晚上酒已尽兴,大家不如早些散了休息去吧。兮儿,你离家这么久了,留下来陪爹好好聊聊。”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看出了场面上的尴尬,纷纷起身告辞,墨冰自行离去,楚君城和唐慕云则由婢女带着去了客房,偏厅内只剩苏别情父女。苏别情双手负后,缓步踱到苏雨兮面前,试探道:“兮儿,现在这儿没有外人了,告诉爹,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位武当派弟子了?”他的脸上挂着慈父的笑容,眼睛一直注视着女儿,观察她的反应,但凡有一句谎言,他也能轻易识破。
苏雨兮以为父亲留她下来只是为了叙谈家常,完全没有防备他会突然扯到儿女情长的话题上,一下子羞红了脸,心跳扑腾扑腾地加快,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嘴角却漾起一抹仿若春日里粼粼湖水般温软的笑意,撒娇道:“爹,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人家……人家才没有呢……”
然而少女的羞赧已经泄露了她的心思,苏别情哈哈一笑,“兮儿,可不能口是心非哦。你也到了谈婚论嫁到的年纪了,你若有意,为父倒可以成全。”
“爹,你是说,我和君城可以……”苏雨兮闻言大喜过望,顾不上害羞追问道。此番她带着楚君城回家,其实还有个目的,就是想让父亲见一见这位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没想到,她的话还没说完,苏别情脸色突变,慈爱之情瞬间烟消云散,用近乎决绝的口吻厉声道:“楚君城?不!你和他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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