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条汉子

我高二时上课外补习班，补习班的老师是北京四中的一个非常有底蕴的退休教师，他见到我母亲来接我，震惊了，他说:“大街上走过来五十个人，任何人都会在第一眼注意到您的风韵。”女人四十的魅力，是我们这群二十岁的青瓜蛋子体会不了的。我母亲长得如何摇曳生姿也不是几张照片可以尽述的，她的生活像荼蘼花一样开放到绚烂，单纯把我妈当成一个普通的母亲是极不合适的，因为她也是个优秀的军人，立功无数；她是个优秀的老师，著作等身；她是个有骨气有良知的人，活出一种闪亮的品质。

我母亲农村出身，通过高考走出大山，然后大学生入伍，做了一个军校的小教员。本该如此悠哉悠哉到退休，却在04年，她三十岁时接连碰到丈夫车祸、转业北京两件任何一件都足以改写人生轨迹的大事。就像小提琴曲悠扬过了前奏、却陡然连续降了三个八度，气如游丝、命若琴弦。

三十岁的女人，像陈乔恩、林依晨的年纪，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个大女孩、轻熟女，可是一纸调令却将我三十岁的母亲抛到了北京，任她独自闯荡。然而谁说母亲就得柔若无骨？谁说军人就得生猛刚烈？我的母亲游走于两者之间，她的坚韧、她的坚忍、她像琴的弦、她像刀的鞘，隐忍中迸发出凌烈的寒光。闯北京，三个字一处口便是无数的故事。对于一个无牵挂的小伙子来说已经相当不易，更何况是带着一老一少的女人?07年时，我和我姥姥南下寻母，颤巍巍病怏怏，相互扶持着，去投靠母亲。我们祖孙三代就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废弃的厕所、车棚值班室、车库、仓库、阁楼、地下室、集装箱。为了节约租金，我们每两个星期便会搬一次家。为了养这个贫穷的家，母亲除了上班还要拼命的写技术方案赚外快。再怎么困难，曾经在那样严刻的环境下母亲也没有抛弃过自己的良心，没有开过让我们回老家的口。

北京快节奏的挤压下，刀削斧刻一般给母亲刻上了鱼尾纹、法令纹，更将她的性格塑造的刀子一般。由于母亲工作地点离家两个半小时车程，一回家便是一身疲惫，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了。初中时我和母亲关系并不好，总是嫌弃母亲太冷漠，不关心我，只知道忙忙忙，更因为母亲的暴躁的脾气和说来就来的眼泪无所适从。直到有一天，母亲饭桌上，轻轻说了一句，“我可能要失明了，最近案子写多了模糊得很。”这几个字就像陨石破空砸下，就像朱自清的父亲的那句“最近膀子疼的厉害，估计大去之期不远”，我的整个天都黑了。我钢铁战士一样的母亲，也会被累垮，我的母亲替我顶住了多少的压力，才给我撑起了这样的一片天空。没有风没有雨，我却嫌弃天空太高离我太远。

谁说母亲就得苍颜白发、黄灯下补着细密的针脚？谁说母亲就得在厨房挥勺动铲、准备晚饭？我的母亲是条汉子。可是又是谁把她逼成了汉子呢？除了生活，还有我。还有嗷嗷待哺的我。还有小升初因为成绩差而没有学校要的我。还有想学绘画特长班缺缺少学费的我。是母性，是这种爱的本能，把我原本柔弱的母亲，逼成了钢铁战士。她的母性，并不外化成绕指柔，而是内化为百炼钢。谁推衣衣我，谁推食食我？我的母亲是条汉子，她的爱凌烈如风，婉转如丝。

人有四种力值得敬佩。第一种是体力，我妈新兵时体能相当不错，我父母分开早，我妈九十斤的体重，却要搬箱倒柜，不能不说她体力不值得敬佩。第二种是能力，如今我拥有的她拥有的都证明了这点。第三种是魅力，也许你会爱慕一个美女，迷恋一个美女，但是当你肾上腺素下降时，你是否还会倾慕她？敬佩她？被她的人格感召？我妈的魅力就在于此，她纵使年华不再，困苦给她留下太多痕迹，但是每条痕迹都无损于她的魅力。第四，是内力，塑造自己的内力。曾经她转业前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书生啊，可是书生气重是不适合混社会的，我妈又是怎么和刚毕业的小姑娘一样慢慢的学习如何为人处世，如何有快速上道的呢？这点别人看不见我最清楚。像高饱和的画、像浓丽的诗，像乐章高潮的激昂后的回音，像饱满而微颓的果实，这都源自于她自身生命力绽放到了极致。

我妈在二十岁时，最该穿漂亮衣服的时刻没有穿，那是我爸的无能。三十岁该戴珠宝时没有戴，那是我的拖累。四十岁了，她最该享受荣誉，享受成功时，她想开辟自己的事业，我无法补足她什么，只有好好照顾自己，放她去闯荡，实现自己的梦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