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不见她,她长胖了许多,脸上亚麻色的斑仍如往常般闪烁,那些个细小的光点编织了我好多的夏天。
我有些唐突,她有些局促,粲然一笑开口:“你真是好久不来找我。”
她轻摸着滚圆的肚子,咧开嘴乐:
“谁叫我有了一个宝宝。”
我不知道蔷薇花开在哪个季节最美,我只知道,这个叫做薇薇的姑娘是我的蔷薇。
她叫薇薇,今年十九岁。
我们认识十年。
没有一张合照,没有一封书信,甚至没有一个礼物,我们的关系既亲密又生疏,从不需要定位,不需要承诺,不需要频繁交际朋友圈公布。
有的人,一出场就注定是朱砂痣,不是哈欠喷嚏,不是游戏段位,不可以删除重置。
小镇的生活月光般流淌,白花花挥霍掉一大段疯狂,那时候不是闲暇无聊,是空起来的,无处安放的孩子日常。
细枝末节的光景里,有躲藏在树上高声喧哗的蝉,透过斑驳陆离的树影子打下来,颇有些奥特曼打怪物的意味.
它终于停止惨叫,薇薇抓着它扑腾的翅膀轻声笑开,肆意傲娇拍着胸脯,遥遥望向呆立树下的我:
“这有什么好怕,有我罩着你!”
书桌时代,总有那么些个少年意气风发的人跟我说,你别怕,有我在。
可是想来人总是,最忘不了第一个。
薇薇是个怪女孩,她蛮横霸道,嚣张跋扈,一点也不温柔,照例来说,她应该一副凶相,但她却有着令人着迷的五官,齐齐长开。
我是有些羡慕的,那清亮的眸,不似故作无辜的猫咪,倒像是乱蹿的小鹿,猩红着眼眶在迷雾森林找家。
薇薇是没有家的,她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在再婚家庭,是不被宠的那个。
偏爱是没有的,所以她身上没有盔甲,可是她也没有长满了刺,蜷缩自己,满是荆棘,她反而,张扬的可爱。
她妈好赌,爱浪荡,所以她有用不完的时间找我厮守。
小朋友才不需要QQ微信陌陌Soul,也没有手机通话,更无法书信传情。
想要找谁,最快捷的方法,是抬脚就登门。
她有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玻璃制成的彩色小球,有螺旋弹簧的妙妙圈,有裹弹丸的弹弓,有上发条的青蛙,有水压套圈游戏机,有手一转就翱翔天际的竹蜻蜓……
都是小卖部淘来的小玩具,他们五彩斑斓,在冗长没有边际的夜幕里上演着好戏!
我们都是岁月的看客,而这些谈不上价格的游戏,却成了多年后回忆起最有价值的宝藏。
它是无论多昂贵的电子产品都无法保存的云端,它只仅仅属于我们的童年筑梦。
因为薇薇,我认识了更多的朋友,有人叫流星雨,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最火的台词是:“第一,我不叫喂,我叫楚雨荨。”
有人叫瑶栩,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只是仍然觉得它诗情画意,如人一样满面春风。
有人叫银盆,是个没有高原红但一身黝黑的康巴汉子,我曾经短暂热烈的恋慕他的阳刚正气。
老师说圆月如盘,星光熠熠,我倒觉得该是被炸了一个大窟窿的盆,更显满载银河的架势。
……
好多的好多,都是薇薇带我领略,一般大的年纪,她知道的总比我多,我是多少有些羡慕的,但不带任何一丝一毫的嫉妒,不带成年后的利益衡量,得失计较。
你也遇到过像薇薇一样的人吧?
固执的待着你身边,像是缘分给彼此下达的通知书,而你们都会准时报道。
这样的感情很难说清楚,像黏在头发上缠绕纠不清的口香糖,像塞在牙缝里连牙签都无可奈何的青菜丝儿,像指甲盖里深深嵌入的黑色灰尘……
微渺,又举重若轻。
这样的薇薇,跟我有好多的往事,不曾想有一天,他们变成了我的故事。
她会伙同小伙伴报复欺负我的老头,我们跑进女厕所躲起来,任凭那个对我动手动脚的老头在门外叫嚣。
我们在夜里扔进大大小小的石子在他窗口,打碎的玻璃弥补了我害怕的梦。
她会在狂风暴雨自己也没打伞的时候用外套护送我回家,最浪漫的情调,我竟然在女孩子身上得到。
她会在我转校后孤立无援举目无亲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一脸傻笑憨憨:“你怎么不早通知我。”然后用大姐大的方式打点我的新班级:“这是我妹妹,人傻钱多,你们好好对她。”
这样的薇薇,从不吝啬跟我分享她的委屈、难过,有人分享喜悦、欢欣是常有,但有人跟你说伤疤是难得。
天台上,风呼啸着刮过我们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她笑的纯天然无公害,讲起好多我错过的奇闻怪事。
我们笑的人仰马翻,她却突然的低低抽噎起来,眼睛里堆满了泪珠,被风一吹又马上蒸发掉,略带哭腔的声音,似乎在埋怨我:
“你怎么,不早一点来,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在我身边。”
原来薇薇,早已经不是干净的身子了,她宝贵的第一次,被他哥卖给兄弟了。在酒醉后,在她的生日。
唐代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原来这个年纪不一定全是美好,它背后也照样有残忍和亏欠,有肮脏和计算。
薇薇原有个很喜欢的男孩子,我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全貌,就突然的落下尾音:
“我以为,我们可以有以后,现在,我觉得我还挺恶心的。”
薇薇说这话的时候踉踉跄跄,似乎在风里被击溃的站不稳,我赶紧上前抱住薄弱的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后悔,我没有,一直在她身边。
她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诉说起当时的情景,我的眼泪瞬间夺眶,我知道那一定很疼很疼,不然薇薇,一定会笑着跟我说:
“这有什么,我没在怕的。”
那一年的中考体检,薇薇在医院被她妈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扯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摩擦,薇薇并没有怀孕,只是因为不相识的医生:
“你女儿,这么早就有性生活?”
薇薇彻底的成了野孩子,在骄阳烈日下却仍旧活的潇洒任性,她本就无拘无束,像耐寒耐瘠薄的野蔷薇,随风生长,落叶生根,到现在干脆休了学四处奔波。
临行前,她同我告别:
“以后我不在,你别怕,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先去前方给你探探路,这样你以后走的要稳妥些。”
看吧,微微知道的总比我多,想的也比我多。
从她走后的每一年,我们的见面次数以个位计算,我们没有频繁联系,似乎像是签署的不成文约定。
但我心里知道,我们都在好好生活,我忙着读书,认识新朋友,她忙着赚钱,钓到新男友。
最大的关心,是她常年占据我微信运动榜首,起步几万步行,哪里是我整天坐在硬板凳上可以知晓的艰辛。
我总会时不时担心起她:
今天她的坐标定位在哪里?凌晨三四点是不是还在夜店?喝多了有没有人带她回家?
头发又染成了什么颜色?是不是又瘦了一些?一个人害不害怕?会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下雨了有没有记得带伞?
我有好多话想问,但输入对话框,又迅速被删掉。
我不确定,薇薇是否愿意被我叨扰,万一她烦,我该如何。
好多事情,一忙起来,也许就忘了,记忆里那些夏天,充满孩子气的薇薇笑的烂漫天真问我:
“今天,我们玩什么?”
“你猜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你再不理我,我就跟你绝交,你拿巧克力给我,我也不和好了!”
长大以后,每天被问得最多的是今天学到了什么,考纲词汇的要点有没有记牢。
要面对的人际关系是无休止的冷战,是没来由的暗算,哪里是一个巧克力就可以换到的真心真意。
都是要计较的,都是要在计算机上默默记下的正值,但是大人也有想要回到小孩子的时候嘛,就像现在,我好想念,那个薇薇。
十九岁的薇薇,肚子里有个刚四个月的小宝宝,跟我上一次见她好不一样,卸了浓妆,穿着淡雅,腰围胸围臀围都通通大了好多。
要是只看背影,我一定不敢相认,这是我的薇薇?
但刹那间我竟然又恍惚觉得,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是啊,我的薇薇,本来就是一个好孩子,沉浮的许多年,不过是让她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我以为十三四岁是微微最好的年纪,身材清瘦,长相清丽,成绩稳定,那一切的辜负和伤害都还没上演。
要是可以,我一定会在它初现端倪的时候狠狠踩灭那团邪火,然后没头没脑的抱住微微,告诉她:“别怕,我在。”
但不是,我其实根本没有机会那么做。一切后话都是建立在已知的范围和基础上。
可再次见到薇薇,关于这一切,我竟然释然了。
原来无论今年我们多少岁,彼此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是否各赴他乡,不再联络,在人生的每个时刻,她都是最好的女孩,是记忆里一笑倾城的薇薇。
我不知道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有没有好好对待我的薇薇,是否应允她一个值得期许的未来,我只希望我心里的那朵蔷薇花能够永开不败,花期常在。
十九岁的薇薇不打招呼出现在我面前,喜笑盈腮,一如往常:“嘿,有没有巧克力。”
我有些恍惚,却喜上眉梢:“我,当然有。”
我们之间错落了许多光阴,但好在,虽迟但不晚。
所以你认不认识这样的,叫薇薇的人。
你的记忆里,有没有一个,像薇薇的女孩。
作者|怡宝喜欢农夫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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