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和尚是在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他有一种朝觐的味道。那个时候和尚在石阡文人圈子里已小有名气,传说他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写很隐晦的诗。他的一首以五老山的石林为意象的诗,连大熬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首诗歌我有点印象,那些狗屁诗句围着石林绕来绕去最后得出了一个高深的人生启悟。大熬托清风唤和尚去见他,和尚不去。和尚不去是出于装模作样的傲慢,这种装逼的德行至今仍有残痕。很久后终于还是去了,那次我也在场,在大熬面前端着一副不屑交流的样子,大熬只好纡尊降贵表扬他的那首石林诗写得很好,小子也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哼。那次座谈是不愉快的,大熬再也没有召见他。
去朝拜他之前清风之流就向我反复渲染和尚如何清高自视,以至于我有点惴惴不安,生怕去到他的大殿流露了浅薄而招致鄙视。终于在一个晚上,在清风的带领下,我们躬身觐见,见一个黑魆魆的肥胖人物端坐一张木椅,张嘴笑起来牙齿很白。结果我还是得到了善待,和尚表现出的谦和驳斥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他的身上有一种镇静沉稳的流氓气息,无论谈点什么,没说几句就会插入关于生殖器的咒骂,黑脑袋还微微摇摆,停顿片刻又开骂。其实听多了你就会知道,和尚的三观包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虚无主义。我举个例子,一次他谈到跟一个女人性交,那样的事的中途他都会有人生的感悟,抽动的单调重复让他顿生厌倦,觉得那不过是tmd“管子套管子”。 接下来他毫不客气地拔出他的“管子”,把身边的女人连同那个刚才套住他的“管子”弃在一旁。
你无法理解和尚的虚无主义是出于经历的亲证还是出于一种矫揉造作的审美需要,他的话题总带有暗示性的指向,终点停顿在“一切都毫无意义”的结论。从这点我们就多少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个无穷无尽沉醉于肉欲的黑魆魆的胖子居然最后受了戒,一些外在很难调和的矛盾现象在他这里却是统一的。那时候我得到他的召见并不多,关于他的很多说法主要从清风嘴里描述出来。比如一度他计划与清风一起隐居梵净山,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荒唐,根本无法着手。果然,最后的事实证明,这个计划完全是两个幼稚无聊的思想的意淫患者在石阡养护段的破房子里自慰出来的空洞幻想。这个计划根本无法实施。清风跟我讲,他们在细化这些计划时,一些具体的问题把他们难倒了,如去那个荒山野岭的鬼地方起码需要一头牛,单是这头几百公斤的玩意就无法搞定。
实际上,和尚浑身上下浸透了现代主义的堕落色彩,但是他却不像清风那样津津乐道乔伊斯、普鲁斯特之流。我甚至怀疑和尚根本就不读乔伊斯和普鲁斯特。和尚谈得最多的是道家,当然,他谈道家是用他独特的方式。满口污言秽语,不时在古典启示的叙述中穿插关于生殖器的咒骂。有时张开嘴,漏出黑脸盘中雪亮的白牙齿。那些被他推崇却同时被他用污浊的语言不断玷污的古典智慧中,有些深入了我的记忆,而且真的给予了我巨大的启示。在我的课堂上,每年都是如此,随着课程的进度,每当课程进行到适当的环节,我都会在讲台上重复很多年前来自和尚的讲述,它们构成了我的历史课程的一个部分。实际上,在漫长的不断重复的讲授中我几乎忘记了那些话题的来源,以及这些话题与和尚的关系。只是有一次,我闲下来回忆,有一处的说法到底来自我自己的阅读,还是来自和尚当年在摇头晃脑中向我的传授,于是我去翻阅书本,发现书中并没有相关的记载,这样我才确定无疑这个说法无疑来自和尚。
我翻阅的书是世说新语,记忆中,当年接受和尚教诲时,提及最多的就是这本书。和尚喜欢在咒骂了一句之后给我们讲述世说新语里的段子,那些段子无一例外是在展示魏晋士族玄学的淡定和无所顾忌的洒脱。和尚讲述时模样很沉醉,偶尔有这样的情况,在他的絮叨中我会面对他的黑脸和白牙暗生一种鄙夷,因为我认定就是那种幼稚的出世追求鼓动他教唆清风一起制定了那个可笑的却被一头牛难倒的隐居梵净山的计划。和尚多次提及一个醉鬼,大概叫刘伶,终日酩酊大醉,身后形影不离跟着一位荷锄的农民,时刻准备着一旦醉死便把他就地埋掉。和尚特别羡慕这个醉鬼,我也能够大约明白这个故事蕴含的醉生梦死却超凡脱俗的处世哲理。但是我在课堂上从未转述过这个故事,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另外一则。这个段子我没有在世说新语中找到,便一定来自和尚的胡诌,而我几乎每一年都会在课堂上讲这个段子,想来现在已经以讹传讹,靠着我散落各处的学生在这个世界上传播开去了。这个段子应该算是和尚影响力最广的创作,起码比他那首当年得到大熬首肯的关于石林的狗屁诗歌更有价值。故事是这样的,一个盛夏的中午,嵇康(或者是阮籍)步行一段长路去拜访某位至交,此人不在家,只有他老婆一人在堂屋的榻榻米上困睡,嵇康在屋里逗留片刻,也未唤醒朋友妻子,打道回府路途遥远,更烈日当空,此刻因一路奔来而困乏异常,于是在榻榻米上倒头便睡在朋友老婆身边。和尚当年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恶俗的口吻,但令我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这么说,我是通过这个故事领悟魏晋玄学的本质的,即在儒家规范与道家超越之间游刃有余的潇洒自如。可以这么说,对这个故事的解读是我的课堂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而且每次都讲解得十分成功。和尚老矣,不知记否,他当年多少有些下流地讲述的这个故事。他更不会想到这个故事会在历史课堂上被重复解读,被一位历史老师作为说明魏晋风度典型案例。朋友交往,重在思想的互相影响,维虚怀才能吸纳,和尚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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