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乃所有货币之源》选译与小注

我们很可能有一种概念，觉得钱财乃罪恶之源，金钱利益会诱生罪恶。但如果有人说这其实是反过来呢？因为有了罪恶，才有了金钱？
在学习货币学时，曾经在某个地方，看到有人推荐了一篇叫<Evil is the Root of All Money>的神文。搜中文时只找到一篇7 8页的英翻中短文，相当诘屈聱牙。后来又找到了同名的一篇英文的讲座讲义，读后觉得十分有趣，故整理分享。

Money and Liquidity

该讲座系列主题为“Money and Liquidity”，而第一课则是这个有点哗众取宠的标题，“Evil is the Root of All Money”，money我在这里会统一译作“货币”。

在讲义最开篇，作者Moore表达了一个核心观点：

流动性才是关键，而货币——不生息的法定货币——仅仅是流动性不足的产物，而并不是逻辑上的必需品。最终，货币将会消失。

货币并没有内生价值（intrinsic value），但为什么人们愿意持有它？经典的原因，是因为以物易物非常困难，两两之间刚好匹配的交换需求（double coincidence of want）非常少。货币能够作为中介品，能够像润滑油一样润滑整个经济机器。作者贯穿整个讲义，打了一个比喻：

假如经济是人体，则货币是血液，不断在人体中周转流动；而价格是神经系统，传递关于不同身体部分的需求的信息。

而理论上，对于经典的经济学假设，在完全经济的、没有交易摩擦的市场，货币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人们都在一个全知的交易中心中匹配需求，满足交易需要，因此不需要货币作为市场的润滑剂。

这个假设随着世界的信息化程度越来越高，应该会越来越接近于现实。

1）货币与IOU

货币和宗教信仰有共同点，人们均相信它们的永恒不朽。美元上面就写着“In God We Trust”。

确实，货币其实是关于财富的共识，人们相信它有价值，则它确实有价值。当这种信念崩塌，市场也就随之崩塌。而在最近的虚拟货币市场中，“信仰”一词也是经常能被提及的。

法币现金只是一种特定类型的货币，由于是政府发行的，不是经济体系之内的主体发行的，所以亦被称为“外部货币”。

但是经济系统内会天然产生其他不同形式的货币。商业银行的银行存款就是一种“内部货币”。

我去看牙医，假设我和牙医都是在同一家银行开户，但是初始余额都是0。我补牙完毕后，用自己的借记卡（也可以理解为用的是信用卡）透支支付了500元给牙医。则我欠银行500元，而牙医在银行账户上有500元。本质上，可以理解为我欠了银行500元，我给它发行了500元金额的借据（IOU, I own you），而银行给了牙医一份500元金额的借据（IOU）。

IOU链，银行存款的本质是银行对存户的IOU

为什么中间需要银行掺乎呢？为什么我不能直接给牙医写一张欠条呢？原因之一是牙医不能完全相信我会偿还这笔债务。……即便牙医相信我会偿还这笔债务，在我偿还债务之前，牙医没有办法拿着我的这张欠条（IOU）去购买其他商品，因为其他人不会相信我的IOU。【注：即作者发行的IOU无法流转。】
如果牙医本身是广受信任的，那也没问题，因为她可以收下我的IOU后，再发行她自己的IOU用来支付她的采购。【注：这样的话，牙医就扮演了银行的角色。】

在货币银行学的基础概念中，由于贷款而产生的商业银行存款被称为衍生货币。如此想来，银行存款，其实可以理解为是银行认证过的个人发行的IOU？

这里引出的核心思想是，银行的IOU在作者和牙医之间流转，润滑了作者与牙医之间的交易，因为银行的IOU能够在经济体中自由流转，如血液一般。事实上，银行IOU功能上等同于现金。但不同的是，现金来自于私有体系的外部【注：中央银行的IOU】；而银行IOU来自于私有经济体系内部，因此银行的债务亦被称为“内部货币”。内部货币数量要远超内部货币【注：衍生货币数量远超基础货币】；流通的私有债务的重要性远超现金。

相比于银行IOU，我发行的IOU就没有流动性，无法从牙医手中转手到其他人手上。所以，我发行的IOU，就仅仅是一纸借据，而不在内部货币范畴。

我们私人的IOU不能流通，但银行的IOU可以流动。银行的IOU（绝大部分）都不是以纸面票据的形式，而是以账本的形式，而且是电脑数据库中的账本。当然历史上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银行的纸面票据是作为货币在经济中流通的【注：如中国古代的钱庄交子】；而现在某些地方也还有这种现象。

2）一个跨时间段的数学模型

作者用了一个三天（或者说跨三个时段）的模型，推演在完全没有双向偶合（double coincidence）——没有两个人能够刚好匹配交易需求，而且没有外部货币（现金）的情况下，私人发行的IOU是否能够满足经济体中的流动性。

模型中总结了两个关键参数，分别是
θ₁：反映个体举债的能力，定义为个人的一个未来项目的收入作为贷款抵押的抵押比例；
θ₂：个人IOU能够被转售的能力；在最简化的模型中，其取值要不是0，要不是1。

θ₂是否取1，取决于IOU的发行者是否能够作出多边承诺（multilateral commitment），即A向B发行IOU，当C拿着这份IOU找A时，A会否承认这份IOU。
θ₁的高低，取决当债务人以某个项目/资产作为贷款抵押，发行IOU给债权人时，债权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掌握、保护、变现这份抵押资产。当债务人发行IOU后，能够以某种方式恶意掏空抵押资产，损害债权人的权益时，债权人则难以信任债务人，θ₁则变低。

作者的模型推论是：

若θ₂=1，那么θ₁>=1/3时，系统的流动性能够被满足；
若θ₂=0，那么θ₁>=2/3时，系统的流动性能够被满足。

换言之，当系统内充斥着恶意，使债权人债务人之间无法相互信任，θ₁低于某个阈值时，由私人发行的IOU无法满足系统内的流动性需求。因此，需要外部货币来补充系统的流动性。

具体模型推演过程非常详细，此文中不赘述，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原文。

3）IOU的蓝与红

文章对θ₂的讨论笔墨较多。个人发行的IOU，可信度较低，因此θ₂近乎于0，不能流转；银行发行的IOU则广受信用，θ₂近乎于1。作者打了个比喻，θ₂低的IOU，称为蓝色票据（blue paper）；θ₂高的IOU，称为红色票据（red paper），因为它就像人体内的血液，能够在身体内流转。

作为银行（或者说一个广受信誉的主体），能够将蓝色票据转化为红色票据。一种方法是买入流通能力低的蓝色票据，然后自己再发行IOU，红色票据。由于流动性低，凭蓝色票据借钱（不要忘记这里所有的IOU都是借据）需要背负更高的利息——流动性溢价，而红色票据则不需要背负太高的利息。银行挣的就是这个利差。

另一个更直接的方法，就是银行对蓝色IOU进行验证和担保，然后在IOU背后签上银行的名字——背书，经过银行认证的IOU，流通性就变高。

这就是商业汇票变成了银行承兑汇票。

但银行并不是将蓝色票据变成红色票据的唯一途径。1970年5月，爱尔兰发生了一起银行业罢工，持续了6个月。公众恐慌经济会崩溃，因为没有了银行，流动性将大大减少。但实际上，即便80%的货币供应被冻结了，实体经济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因为酒吧老板接替了发行流动性的工作，开始在酒吧里发行他们的IOU。……经济学家Antoin Murphy对这段历史评论到：“卖了多年酒水的老板们，对流动性的秘密多少还是会有点理解。”

而现在，当某些国家面临恶性通货膨胀而导致的流动性崩溃时，能够寻求的流动性来源，包括比特币。

在现实中，蓝色票据和红色票据之间有各种过渡。而其流动性高低的衡量指标，在于资产在一个合理价格范围内，能够变卖的速度。用这个标准衡量的话，私人债务是最蓝的蓝色票据，因为它基本不能被转售。信用卡和银行贷款也比较蓝，因为银行在转售这种债务时，销售价格往往会低于其真实价值。小企业的股票可能是可以转售的，但需要费时费力去寻找买家，所以这种票据只有中等的流动性，可以把它想象为是紫色的。大企业的债券和股票则是比较红的票据，他们往往能够快速转售。

随着产品创新和科技创新，曾经是蓝色的票据变得越来越红。抵押贷款越来是没有流动性的，但现在红色的，因为有了抵押贷款支持证券（Mortgage-backed securities, MBS）。而随着电子交易手段越来越发达，股票的转售也变得更容易和快捷，它们变得更红了。

在作者的模型中，票据的流动性对应的是θ₂，他认为金融市场的发展正在并仍将继续推高θ₂。

而随着征信手段变得越来越多，信用评分模型变得越来越精准，我们也可以观察到，θ₁也在逐渐升高。

作者的一个推论是，随着θ₁和θ₂的升高，现金——没有利息的法定货币——可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具有超强流动性的生息私有证券。

余额宝，似乎是这个预言实现的一个现象。

但是，现金对于那些想隐藏不法行为的人们——比如毒贩，始终是有价值的，因为现金的流转不会留下任何电子记录。如果在不久的未来，犯罪变成了持有现金的唯一理由，那么“罪恶”仍然是货币【注：这里特指现金】的根源。

如此想来，三体人的社会，大概是不需要钞票的。

参考文献

• Nobuhiro Kiyotaki, John Moore. Money is the Root of All Evil
• 黄达.《货币银行学：第5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