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峰平浪尽
夏天午后,太阳很毒,蝉声聒噪。
老头子刚刚睡着了。郝翠萍出来院子里,从墙上摘下扁担来搭在肩上,又把屋檐下倒扣的铁桶翻过来,挑了,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火辣的太阳晒得她头有点晕。她摸摸头,哦——,想起来了,是忘记戴草帽了。于是她又轻放下担子,返回窑里,见老头子还安稳地睡着,拿了草帽,蹑手蹑脚地出来了。她又轻挑起担子,走了几十步,估摸着离院子足够远了,才放开步子走起来。铁桶开始吱嘎吱嘎地响起来,和着蝉声,也能听出几分动听来。不过郝翠萍是听不出来的。她心里搁着事儿呢,这些杂音是进不了她心里的。
开始下坡了,郝翠萍觉得腿有点发软,步得迈得小一点,一点一点往下挪。到了路窄的地方,还得侧着身子,俩手抓着扁担的铁链小心地过去。好在从沟里长出了很高的榆树,在路面投下些阴凉,能稍稍遮挡遮挡,不至于把她完全暴露于毒太阳炙烤之下。
下完坡,是一截平路,白的,很直,很瓷实,走在上面咯噔咯噔儿响。路两边是两块很大的芦苇地,芦苇一人高了,在路面上投下一溜稀稀拉拉的阴凉,像一排篱笆。芦苇叶子看上去都是新长出来,小小的,嫩嫩的。端午节前夕,跟大家一起,她来过芦苇地里。她也是来摘芦苇叶子的。摘芦苇叶子可不是什么好活儿,尽管她裹了围巾,那小汗虫(芦苇中绿色的很小很小的毛毛虫)还是钻进她脖子里了,咬得她怪痒的。再说,出了一脸一脖子汗,芦苇叶子一刮一个口子,汗水渗进去,生疼生疼的。摘芦苇叶子是用来包粽子的。本来她老俩口是不爱吃粽子的,倒是老头子好吃个凉粉,凉津津,滑溜溜的,消暑,还下火。可是她考虑到,还有儿女们呢,特别是小军,小时候就爱吃粽子,那时他年年就盼着端午节早点来,就为了能吃上个粽子。这些年来,她每年都是把粽子包好,煮了,分成五包,求客车司机帮忙捎到沙城,他们姐妹们中有人来接上,然后分了。
郝翠萍走在平路上,觉得再舒服不过了。她最怕的是上坡下弯。上坡吧有点喘上不气来,走几步就得弯腰托着膝盖大口喘一会儿;下坡吧,腿有点发软,稍不用力就会有往前趴倒了的感觉。可平路往往不经走,一霎儿就走完了。前面就是一截好长的上坡路,弯弯曲曲的,呈Z字形向山顶延伸着。
郝翠萍站住,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为冲锋作准备似的。她开始上坡了,刚开始几步走得还比较轻松一些,可她越走越觉得吃不上力了。她咬牙坚持着走了一会儿,不得不停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叹道,年纪确实不饶人啦,要年轻那会儿,不是吹牛,一口气到坡顶,大气也不喘一口。想着她又往上爬。废了好大功夫,她终于到了半山腰了。半山腰有一块平地,她放下担子,闭了眼睛,俩手托着膝盖喘气,一阵微分从坡底吹上来,裹挟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气有点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她睁开眼,四处寻找香气的来源。她透过疏落的树叶间隙望见了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地,地中间那条小白路却看不见了。她明白了,那香气是来自芦苇的清香。她一直相信芦苇叶子是有香气的,不然用它包出来的粽子怎么会有一种特别的香呢。郝翠萍又闭上眼大口吸气,香气依然扑鼻而来。循着香气,她仿佛想起来了,这香气是她嫁到井沟村那天闻到过的。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很真切,仿佛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记得,那也是个夏天,芦苇也有这么高了吧,可她那时骑着马,所有的芦苇都比她低了一截,不时有风吹来,芦苇们都摇来摇去的,好像是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当时,她闻到了一阵儿一阵儿的芦苇香,就跟刚刚闻到的香气一模一样。她闻着闻着,有点糊涂了,混淆了,鼻翼周围弥漫着的到底是当年的香,还是眼前的香,她搞不清楚了。她睁开眼,又回到了现实,于是叹道,岁月真是不饶人呢,转眼功夫,儿女们长大啦,飞走啦,自己老啦……老头子得病啦……连唯一的儿子小军也回不来啦!
郝翠萍又挑起担子,向坡顶挪了。
磨了半个钟头,郝翠萍终于到坡顶了。太阳虽然向西偏了一点,热力却没减多少。她抬起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并想以此来估摸估摸时间的早晚,可她抬起头来却睁不开眼。她坚持着走到一棵老柳树跟前,期间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了。她把担子放下,一屁股坐在柳树露出地面的树根上,粗口喘气。她觉得有点缺氧,有点头晕。她四处打量打麦场。场上所有物体表面都罩了一层薄薄的毛边边,模模糊糊的,忽跳忽跳的,所以她只能看到个轮廓:空麦秆堆成的麦秸剁只有几个,那是有牲畜的人家为自家牲口备下的;更多的是散乱开的麦秆子(从前几年开始,政府不允许村民私自点火焚烧麦秆,说是怕引起森林火灾。不过这些麦秆也不会浪费掉的,闲下来时,会有精细的村民收集了,沤成肥料,上了地的);还有几只鸡在寻觅泥土缝里、犄角旮旯里的麦粒。它们每低头鹐一粒麦子,都抬头向四处瞅瞅,显得悠闲,散漫而耐心;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跳上跳下,试探着这个新闯入它们领地的活物会不会对自身造成伤害。她歇了一霎儿,使劲揉了揉眼,才看清刚刚差点绊倒她的是碾场用的石滚。
郝翠萍歇过来了,脑子清醒了。她想用两手托着树根用力站起来,手刚触到粗糙的树根表面,她的心就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她的视线缓慢地沿着老柳树往上移,嘴里喃喃自语,都长这么高了,长得可真快呀。当初不到两米的一截柳树杆子,竟能长得这么高,这么茂盛,这么魁梧!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啊!她的目光在一个树洞处停住了,树洞很深,里面黑洞洞的,她却在树洞里看到了一个生动活泼的画面:小军拍着一个篮球,后面跟着一群毛孩子,在尘土飞扬中,浩浩荡荡地向柳树跟前跑来。郝翠萍嘴角微微裂出一丝浅笑,自言自语道,真是难为老头了,真能想得出来呢。
小军十来岁时,大姐从沙城给他买回个篮球来,小军爱不释手,整天拍打。老头子念高中时在学校见过人家打篮球(他自己不会打),知道打篮球是需要篮球架的。于是,他在村口一棵大柳树上锯下一截碗口粗、两米来长的木头。他在木头一边侧面上削出一个平面来,契合着钉了一块木板,又用钢筋扎了一个圆环,固定在木板上;另一边深埋在打麦场上。这样,一个再简易不过的篮球架就成了。那会儿,只要小军一伙一打球,老头子就会站在院子边上,往西边儿打麦场上看,一看一个多小时,看得他两腮微提,眼睛发亮,仿佛开了一脸花儿……可现在,小军跟她四个姐都去了沙城生活,而且,小军是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生活了,想到这里,她不免有点伤心,有点失落,甚至有点后悔……当初,要是她老俩口咬死口,坚决不同意,那结果会……说不定……郝翠萍不敢往下想了……
她托着树根一用力,猛得站起来了,可她眼前黑了一下,头又晕了。她不得不站着等了一霎儿。她走到场边上,左手托着一棵老榆树,右手搭了凉棚向东坡上看去。东坡上窑洞不少,人却越来越少了。有好多黑口子窑洞,黑黢黢的,很久没人住了。近几年,年轻人都出去了,有条件的人家举家搬走了。整个村也几乎成了空村,只剩些孤寡老人,还死守在老窑里。她家就在东坡半腰上,她想看看老头子起来没。前年老头子得了脑淤血,说话时嘴里像塞满了棉花似的,哇啦哇啦说不清楚。而且老头子脑子也不大对了,大小便也经常失禁。老头子老啦老啦,重新活回小孩子了,醒了看不到她,就乱喊乱叫,穿上裤子不知道扎腰带,俩手提了裤子满村找她。老头子是离不开她的。村里有喜欢说笑的见了就说,看看看,害死人啦,吃饭时给下些老鼠药,打发了算啦!郝翠萍拖长声调回答,——哎——哎——哎——,可不敢,丧良心了!一坨坨儿活了多半辈子了,能下得去手?又不是鸡儿,猫儿,狗儿的,说杀就杀!其实说心里话,郝翠萍是舍不下老头子。当初老头子在村里也是一号人物,年轻时念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春节给乡亲们写过对联;还会拨拉算盘子,会算账,曾当过几年大队会计。老头子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脾气犟得不行,凡事好较真。记得有年春上,天旱,地面都裂开缝了。井沟村没有谁家敢翻地,更不用说下种了。老头子在电视上看了天气预报,说近一个礼拜有雨。在井沟村,天气预报才新了没几年,人们只是作个参考,谁也不敢当真。可老头子读过书,相信科学。那天早上,他扛了犁,赶了牛,硬叫了她,翻地下种去了。老的村民们见了,都好心劝他,地可不能翻,翻过来不用一晌,就又干了,那可是彻底干透了,连土壤里的养分也全失了,地就死了。老头子不听,继续吆喝牛开犁了。郝翠萍也劝老头子,说人家宁可误了时节,也不翻地下种,你倒好,胆子比斗还大,敢拿一年的收成做试验。老头子回过头来,吼道,快跟上,把种子溜得匀匀的,别嘟嘟喃喃的……。下了种三天里,郝翠萍吃不下,睡不着,经常半夜听到外面沙沙作响,起来开门一看,晴空万里,一天的星星。老头子反而镇定自若,不慌不忙。第三天下午,从东边儿刮过一阵黑云来,遮天蔽日的,还真下了一场小雨,那年的收成算保住了。现在想起来,郝翠萍对老头子当年的犟还是有点后怕的,可更多的是打心眼里的顺服。她看了半天,啥也没看到。她估计老头子还睡着呢,于是心里落实了。她回到柳树跟前,准备担起担子走。
郝翠萍走下坡路了,她每走一步腿都要软一下。她得用力把住。期间有一截窄路,很窄。她必须小心地侧着身子过去。他知道老头子在此栽过跟头。那时正值春夏之交,一天,晌午了,老头子扛了锄头往家走。过这段窄路时锄头戳到了墙上,把老头子顶沟里了。老头子胳膊骨折了,叫了老羊倌捏了好几天,在家歇了两个多月。老羊倌问,最近动土没。老头子说,没有啊。过了一霎儿他摸着后脑勺说,上个月新打了个地窖,叫秋天放土豆了,这个算不。老羊倌说,那也算动土了,恐怕你劈着土地爷的胳膊了,土地爷才把你拉下沟的。老头子听了,呵呵冷笑,说,是了,也许……。老羊倌接着说,等你胳膊好了,捏个泥人,埋在地窖跟前。老羊倌走了,老头子说,净胡说八道,我看他是听鼓书听多了,土地爷,哪来的土地爷!
郝翠萍下了坡,见一片绿色世界。田里的各种庄稼(除了小麦)、山坡上的杨柳树、路两边的野蒿草,都苍绿苍绿的;一股浓烈的山野味儿冲击着她的鼻孔,她不禁打了个喷嚏,觉得很舒爽;近处草丛里的绿蚂蚱,声音尖利,远处杨树上的知了,叫声粗犷,互相应和着。她说不上怎么好听,却觉得心里很吃劲,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忘却了所有生活琐事,脑子里亮堂堂的,舒服极了。这段路是平路,走起来相对容易些。她肩上两个空桶的底部蹭着路边野蒿草,发出哧哧哧的声响,她不时地调整担子在肩膀上的角度,以避免撞上路边突然冒出来的石头。她的脑子又开始想东想西了。她的脑子总是闲不住。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她脑子也很简单,她所想的“东”就是儿女,“西”就是老头子。近几年,村里关于她家的流言很多。当然,流言是不好听的话,人家不会当着她面说。但流言这东西也有个特点,传着传着,传的多了,当事人就知道了。就像她所听说的那样,人们疯传小军不孝顺,不顾老头子反对,毅然决然倒插门落户到沙城,生生把老头子气出了病。郝翠萍明白,老头子脾气犟,骨子里有一股傲气,心里有事儿,不会轻易说出来,喜欢憋在心里,这样的人最容易得大病了。这方面,她自认为自己比老头子心态要好些。她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把他们养活大了,随他们去吧,想在哪儿活,就在哪儿活,活了就行。她也常常用这些话来开导老头子,可老头子总听不进去。老头子始终觉得养儿防老,儿子得娶媳妇进门,给他添孙子,孙女。当初,小军提出要倒插门,老头子是一万个反对的,可话又说回来,天下又有几对父母能硬得过儿女的?最终还是老头子默许了。至今老头子也没说过一句同意或不同意的话。但郝翠萍是理解老头子的,老头子服软也是无奈的,毕竟井沟村在山里,交通实在不便利,家儿也穷。当初他是想盖房的来着,见小军不愿意回来,也就没盖了。他想着,现在住的这两孔黑窑足够把他们老俩口送走了。也许当初他们的决定是对的,看看山下有人家盖的新房子,盖了没几年就空了。关于老头子得病原因,估计再给她一辈子,她也想不清楚,她也不愿意想清楚!生活嘛,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想得那么清楚,那还叫生活吗?
菜地到了,她挨着看各种菜蔬的长势情况。菜秧比前两天又长高了一截。只是这两天天又有点旱了,菜秧有点萎靡,菜叶子有点发黄。庆幸的是,它们还都坚强地活着。她有时想着,这些菜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长在这样的地方,隔几天就干透了,它们为了汲取更多的养分,不得不把根须往下伸,再往下伸。菜园子里菜种类还真多,有茄子、白菜、黄瓜、辣椒、西红柿、西葫芦、韭菜,香菜、南瓜……。按说,他们老俩口是吃不了这么多的,每年新鲜蔬菜下来,她都会叫儿女们开车回来拉走一大部分。她想到这里,心里觉得有点愤愤不平了,凭啥,你城里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先把咱儿女吸了去,又要把咱辛苦种的菜也吸了去。倒是儿女们每次回来拿菜,总说,明年不要种了,城里啥都能买到。她知道儿女们是怕她受罪,怕她累倒了。可她也是闲不住,年年答应着,第二年见人家种了,她也忍不住跟着种了,仿佛有了惯性。
她看了一遍,去菜地边上草丛里拿了舀水瓢,搁在桶里,担起担子往坡下河沟里去了。那里有个水池,她去挑水浇菜。这个坡还是个大坡,很陡,有两处拐弯,一处是刚下坡就往左拐,还有一处是快到坡底时往右拐。下坡前她朝天上看了看,太阳偏西了,颜色也变得柔和了,有点发黄的意思了。她下到坡底,世界一下子暗了许多。两边的山和河滩上很高的杨柳树遮住了太阳光。她穿杨度柳,来到河边,见池水水位比前两天又降了一截。她把桶放在平石板上,又将扁担靠在一棵老柳树跟前,弯下腰,开始往桶里舀水。阳光透过杨柳树的枝叶缝隙撒下来,照在水池里,水池里有了一个破碎的黄太阳。她的瓢一碰到水面,破碎的黄太阳就开始晃动了。她一瓢一瓢地舀,一会儿,桶里也有了个碎太阳,也是黄的。她每倒进一瓢水,桶里的太阳就猛烈地晃动几下。两个桶舀满了,郝翠萍憋足劲往起担,水桶不起来,又加点力气,水桶还是不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天还能担起来,今天就死活担不起来了,日怪了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她不得不把两桶水都倒掉一股,才担起来走开。
杨柳树间隙有茂密的草,郝翠萍走上去觉得软乎乎的。但她不能只顾着往前走,草表面是光滑的,她得看好路,迈得步小一点,脚掌得随时“抓紧”地面,以防滑倒。她这个年纪是经不起摔跤的。好容易走到土路上了,她才稍微把步子迈大了点,往前赶了几步。可眼下又要上坡了,她换了个肩,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坡她爬过无数回了,她是有经验的。到哪个地方前桶该多高,后桶该多高,她心里有数。她记得她第一次担水上这个坡时,前桶高度没把握好,桶底碰到了路面,水撒了出来,迅速流到了她脚下。她紧往一边闪,还是滑倒了,连桶带人倒了。前桶里的水浇湿了她的鞋和裤子。走在前面的石续根回过头来说,看看看,才智谷堆堆的,怎么哇,还能叫滑倒了了!可石续根当时也担着水,半坡不能搁桶,停不下来,他得上了坡顶才能放下水桶下来接她。她只好自己爬起来,去坡底捡桶和扁担。她想起这件往事,觉得有点可笑,但她不敢笑,她上坡呢,憋着气呢,千万不能放气,放了气整个人就软了,软了就上不去了。在半坡上,上不去,下不来,那就尴尬了。她爬得很慢,非常慢,她明白,上这样的坡必须慢。往前走一步是一步,脚踏实地地,一步一个脚印。近了,又近了,拐第二个弯了。她觉得浑身湿透了,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流,流进眼睛里了,辣得她眼睛睁不开。她腾出一只手擦一把,走几步,汗水又流下来了,眼睛又模糊了,脚下一步没看清楚,踩到一颗石子,往后滑了一下,吓出了她一身冷汗。冷汗在她热气腾腾的皮肤表面激灵了一瞬,消失了。还好她及时站稳了。她站着稳了稳神,又觉得肩膀疼得厉害,腰部仿佛失去了支撑,困得难受。她不得不坚持着往上挪。一步……两步……三步……快到了……马上到了……终于到了。她拣了个平点的地方,放下了桶。桶落地那一霎那,压在她身上的重担一下子撤走了。她说不上那一瞬间的感觉是舒服过了,还是难受极了,反正她不禁长长地“哎吆”了一声,出了一大口气。她想直起腰来,却直不起来了。她知道必须缓一缓,才能直腰的。
一截平路走完,郝翠萍到菜地了。她把两桶水放在白菜与茄子之间的两个石板上。拿瓢开始舀水浇菜。她大约估摸了一下,如果每株菜浇一瓢水,她还得担三回水,这样,菜会浇得透一点,坚持时间久一点;如果每株菜浇半瓢水,她还得担两回水,但菜浇不透,如果后面几天不下雨,过两三天她又得来浇一次。他还得考虑时间问题,如果老头子醒了,见她不在家,又不知在村里出啥洋相呢。她想着,拿瓢舀了一瓢水,浇最近的一颗白菜。她微弯下腰,把瓢定在离白菜一尺来高的上空,款款侧瓢,一溜细水丝丝地划过空气,滴落在白菜叶子上,敲得白菜叶子微微上下忽颤着。水流从叶子边上嘀嗒嘀嗒地滴下去,干燥得裂开小缝的干土表面立刻滋润了,开始啵儿啵儿地冒小泡儿,像张开的无数个小嘴在贪婪地吮吸着乳汁或甘霖。她浇了半瓢水,见白菜根部还没全部湿透,又侧了侧瓢,把剩下的水全部倒了下去。一瓢水消失了,白菜叶子被冲洗得亮艳艳的,显得精神了许多。郝翠萍看着,脸上现出一种微妙的喜悦。
她心里又亮堂堂的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