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周一，凌枫坐在医生办公室，听他描述手术的过程和注意事项。在人满为患的癌症专科医院，能这么快被安排一个位置，说明自己的病情不容迟缓。用医生的话说，就是早做决定，生存的希望就大一点。一旦转移，就麻烦了。

从乐观的角度看，她想，情况还不太糟。发现及时，还有希望，比晚期病人幸运多了。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路过大厅咖啡馆，她进去买了杯咖啡。为保持身材，已有多年没喝拿铁、卡布奇诺、摩卡之类高卡路里的咖啡了。不知为何，今天特别想尝一杯。边排队，边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来这儿的人，很少有笑脸的。患病的，探病的，治病的，都不轻松。凌枫环顾四周。这是和自己工作的场合截然不同的环境，简直不能相信就在一个钟头前，自己还在窗明几净的大会议室里，听手下十几人的核心管理层汇报。

既然命运把我推到这里，她想，没别的法子，只能把眼前的事做好。和人生至今三十六年无数次遇到过的危机一样，没有退路，没有保障，也没有谁在前领引。有的只是自己，这个身躯，和一口气。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值得向前走。什么也别想，就这么上吧。

咖啡来了，她接过喝了一口。果然是带卡路里的，好喝。记得夏远以前也很喜欢这个咖啡。那时自己还没学会欣赏咖啡的味，特别不能理解这黑不隆冬像中药一样带着苦味的东西，怎么还有人几美元几美元一杯地买。直到有一天，夏远不知从哪弄来一张芝士蛋糕的方子，自己做，和咖啡一起端到她面前。两者相配，竟然很好吃！从那一口开始她就迷上了。夏远做的低糖高纯无添加芝士蛋糕，和咖啡。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他并不喜欢甜食。但他做芝士蛋糕的水平却是一年比一年长进。这是一门入门简单精通难的学问，怎样才能让做出来的蛋糕没有沟壑，不开裂，不皱皮，中心保持鲜香和恰到好处的软度兼嚼劲，这是一门本事。看他专注打蛋糕的模样，她有时会笑他是不是想去做糕饼师傅。但他做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在她工作上受挫低落的时候，或爸妈那边出了鸡毛蒜皮的事、烦得要死却不得不去处理，又或者撞车了、股票跌了、买房没抢到等等在两人相处的十年间那无数令人沮丧的时刻，他总是会做个蛋糕，和咖啡一起，两人对坐着吃。不得不说，甜食的安慰力是巨大的。以至直到今天，她最心仪的食物还是——芝士蛋糕。

虽然，自从离婚，她就再也没碰过蛋糕。夏远，她想，应该也不会再碰了吧。他本来就不喜欢甜食。

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吃一块蛋糕。她站起身，去柜台前给自己点了一份。小得让人不忍心咬的芝士蛋糕，安安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塑料盘上。她端着蛋糕坐下，用勺在它上面轻轻按了一下，然后舀了下去。放进嘴里，抿了一抿。

令人失望的味道。太甜了，且过于松软。和记忆里那个味道完全没有重叠。她放下勺子。身边有对同样来此小憩的中年男女，四十多岁的模样。两人买了一块黑森林，你一勺我一勺沉默地吃着。女的面容憔悴，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女的右手拿勺，男的左手，两人剩下的两只手一起放在桌上，一直握着。看男的笨拙操作勺子的模样，不像是左撇子。

凌枫重新拿起勺子，把蛋糕大口吃完。不要浪费食物。起身还了盘子，迈步朝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对男女还在吃着。

想打一个电话给他。这个念头又闪过了。还好，自己已经删了他的电话，微信，微博，脸书，领英，邮件，任何能轻易联系到他的方式。为了不让谷歌的邮箱记忆功能坏事，把自己的常用邮箱也换了。意志薄弱的时候，就靠这些人为的高墙，把冲动与现实牢牢地隔开。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井然地过。这是离婚时在第一百五十六次给他的电话被直接转入留言箱后，他用行动教会她的。她记得那个数字，因为她数过。

至今，她依然不十分清楚两人分开的原因。不，或许是清楚，只是不愿面对罢了。在协议尚未签署、自己还在一遍遍拨那个永远关机的号码时，她的微信收到了这样一条：“对不起。”

发件人：李薇。

在这之前，她跟李薇并不经常联系。只在近年回国的时候，偶尔在同学会上见过。时过境迁，听说她现在自己做生意了。规模似乎尚可，是开宝马来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和某个同学碰上，被拉入群。在她用自己不知何时积累的神奇的关系帮了大家几次忙后，再没有谁提她辍学的事。同学群里，她一发言，立马有人回复。

“怎么了？”凌枫疑惑地问。

“我怀孕了。”

凌枫屏气等着。一股凉意沿着脊椎慢慢伸展开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拐弯抹角，直接说吧。”

“我对你的歉意，这辈子都无法补偿——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能生下来吗？“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才能决定。这个生命是杀，是留，都由你决定。夏远和我，都会听你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婚！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人间消失，不接电话，一来就是律师，连协议书都签好了。房子，车，钱，全不要了。净身出户，只求速决。

在那一刻，凌枫有种心被割开，狠狠划上几刀，然后浇上油烧的痛。在离婚前的半年，夏远出差越来越多，回家话也越来越少。她一直以为他是累了。现在看来，其实那时是有端倪的。他爱上了另外一个人，爱到愿意立刻放弃在美国的一切，只求自由的程度。而自己竟然毫无觉察、没有在可能还有挽救机会的时候做任何事！或许——她无数次想——或许，即使及时发现，也改写不了结局，但至少让我奋斗一下啊！让我挣扎一下，用尽全力拼搏一下。如果竭尽所能也还是无法回到从前，那么，那个时候，我是会放手的。世界那么大，我不会像牛皮糖一样死缠不放——与自己走过十年的夏远，以为彼此什么都不必说也能心有灵犀的夏远，竟然对自己的这项属性毫不信任，竟然会用关机、拒接电话这样幼稚的方式，来和自己毫无情念地诀别，这是让她最为心痛的事。比被背叛、被欺骗，更令人寒心。

如果提前发现，我能原谅他吗？这个问题凌枫没有答案。一切都太突然，战役尚未开始就结束了，她还来不及反应。有孩子夹在中间，一切都不同了。夏远喜欢孩子，她知道。

“现在事业才刚起步，我还想再往上走一走，可以吗？”两人躺在床上聊天的时候，她曾问他。

“可以啊——要不要去保存一下卵子？万一将来想要了有个退路。”当时的夏远，是这么答的。

“你想要吗？”

“我？唔……我应该随时都可以吧。如果你忙，我可以在家带一段时间。你只要负责给他/她喂奶，噗噗噗，”夏远把手放在她的胸上，“把粮食存饱就好。”

“去，我又不是奶牛。”她把他的手挪开。

“说正经的，”夏远一个翻身，撑在她的上面，“你的基因，加我的基因，我俩的孩子生出来得多能干啊！”

“唔……让我想想。”

“嗯，你想想，慢慢想。”说着，夏远轻轻地亲了下来。

和李薇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说过这样的话？

在收到李薇微信的当晚，凌枫就主动联系了夏远的律师，签了协议。

从此，没再主动联络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