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 1
她独自在家。
明天是乔的忌日。她在考虑穿什么样的衣服。
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
她只有一条黑裙子。每一次葬礼她都穿那条黑裙子。
其实它早就该小了。
但她还是坚持穿着它。
她相信那上面有亡灵的碎片。
六点了。
她煮好饭，热了两个中午的剩菜，坐到餐桌旁等着。
手机已经很久没响过了。
把设置改成静音模式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她不知道还要几个年月她才有勇气再听到铃声。
家里安静得作悚。
直到饭锅开始发出滋滋的响声。
啪嗒。
她走过去，掀开锅盖。
Fra 2
游园祭快到十二点了，路上人还是很多。
一波年轻人像是喝了酒，推推搡搡吵吵闹闹撞到了卖气球的大叔。
准备收工的大叔正把系在手腕上的绳子解下来。
于是松了手。
天空突然咆哮出漫天色彩。
她和他在广场的这头和那头各自张望。
三、二、一。
又是一年。
Fra 3
头很痛。
昨晚又没有睡好。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塞进那条黑裙子。
刷牙，洗脸，化妆。
最后两片面包。
她习惯性地想把脚塞进那双已经泛黄发灰的白球鞋，脚伸到一半又缩回来。
她打开很久没开的鞋柜，找出那双很久没穿的坡跟。
她高出了一截，却觉得累。
迈不动步子。
但她还是开了门。
下定决心，踏入一片雾气。
Fra 4
神 鬼怪 外星人
人类从来都喜欢用未知解释未知
你的未知是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着对面那个女人。
三十多岁了吧，眼角已经有鱼尾纹，略显疲惫。
手指交叉放在翘起的左膝上，没有戴婚戒。
为什么离开
她的目光从对方的手指移向双眼。
猝不及防。
强装镇定。
你想了解我 很好
我们应该加深对彼此的了解
不如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来回答你对错
她笑起来。扬起脖子甩开前额挡住视线的发丝。
你放弃了
她直视女人的双眼，看到那里头一丝恐慌。
那你又是以何理由在做何挣扎呢
她叹了口气。靠回沙发椅。
亲爱的医生，你明知道你问我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拷问你自己
而你却无法回答
你已经放弃了
何必再装作无事来拖拽泥沼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沉没
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向女人的眼睛。
悲伤。空洞。迷茫。
再见了，医生
她起身。
女人没有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跟着起身将她送至门口。
女人没有再看她一眼。
女人已经不在了。
很快又会有一场葬礼会邀请她出席。
她不会再应邀了。
Fra 5
乔说过 世界上最美妙和最残忍的都是童声。
他是对的。
她走过公园，孩子们继续着玩耍的日常。
追打，欢笑，哭啼，吵闹。
美好的图景。乔看到过掀开画布之后黑色的底料。
乔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没有乔的日子已经一年又三天。
更多的人放弃了。
更多的人走失。
更多的人死去。
更多的人已经不愿再参加任何一场葬礼。
很快，活着的将只剩孩子，
直到孩子丧失了全部爱的来源，
孩子也会死去。
很快，这个星球上将不再有人类。
不再有活生生的人类。
Fra 6
下课铃丁零当啷。
走廊上开始喧闹。寂静无声的校园开始歌唱。
她被两个朋友挤进角落。她掏出夜班打工的薪水。
她们笑开，亲昵地捏她的脸。
她被扭曲成各种形状。
没有一个是她自己的表情。
有人叫她的名字。
黑发的男孩走来，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直视她的眼睛。
朋友有点恶心地看着他和她对视。
呵，就你还能有男朋友
很酸。
她见过他。每天的巴士上。从不多言的男孩。
他说他叫乔。
上课铃当啷当啷。
Fra 7
主席讲话了。
这是全人类的一场灾难，需要我们每个人都团结起来，用我们美好的天性战胜这灾难
给予他人爱就是给予他人生存的希望，也是给予自己生存的机会
我们要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去爱别人，要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去热爱生活
千万不能放弃，不能让黑暗和绝望蛊惑了我们的内心
这是一场只有内心胜利才能赢得的战役，这是一场只有每个人共同努力才能真正胜利的战役
主席眼神坚定地微笑了。
这是那一日以来主席第六十二次讲话了。他带着他的夫人站在一群群心怀希望，一群群即将死去的人们中间，发表他斗志昂扬的讲话。
他是为数不多的还在奋斗的领导人。
直播现场忽然混乱了。
一阵骚动。镜头开始晃动。夫人在晃动的镜头的角落里突然倒下。
有人尖叫。
所有的笑脸和希望的眼神全部化为惊恐。
嘈杂的背景音有模糊的人声呐喊，他们的儿子没能好好回来。
她看到主席两只眼睛的位置变成了两个空洞。
这是一场任何个人都终结不了的瘟疫。
她关掉电视。
Fra 8
当人类的残忍，欲望，厌恶，痛苦，
全都呈指数式增长，像病菌般传染，繁殖，蔓延，
空气开始包裹混沌。
一开始谁都没注意。
直到一天一个男孩用生命引爆了最初的火线。
肮脏与绝望其实是可以被具象的。
但我们的斗争却只能是无形的。
所以，这是一场活不起的灭亡。
Fra 9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
街道愈发脏乱，野猫和野狗争抢过余的食物。
公车已经停运。因司机早已离开。
她停下脚步的时候，是在墓山下。
离开的人太多，再没有人繁杂地筹备和出席葬礼。
没有双目的尸体开始堆积。
她不再穿那条黑裙子。
她身着红色风衣，在阴沉沉的黑雾中点燃一道火光。
熊熊燃烧掉希望与光。
这城市将仅剩这风景。
Fra 10
乔。
她知道他看见她了。
她走向他，他在风中没有动。
她走近他，她身后的夜空缀饰着五彩斑斓的气球。
你又没有回家
你不也是么
他低头看她。
两人对视一会，相视笑了。
去吃冰淇淋吧，我请你
哎 大冬天
对啊，冰淇淋只有在冬天吃才能好好品味
他从不多言。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他领路，一家便利店。
游人陆陆散去，街道上仍残碎着闪着金光的纸片。
路灯和便利店发着白色幽亮的光。
他要了一个球。她也只要了一个球。
一个黑的。一个白的。
他们坐到角落里的凳子上，一小口一小口，细数着无需孤独的秒针。
她清楚地记得冰淇淋的味道，入口不化。
他被发丝遮住光线的侧脸很好看，一点一点吃着冰淇淋的样子很认真，
甚至有点可爱。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咽下最后一小口，相视。
笑意之后是一丝不忍，紧接着是躲闪。
他们彼此都清楚逃不掉的是什么。
不得不回的地方。不得不独自望向的深渊。
日复一日，
重复绝望。
他们在空去的广场中央道别。
早点休息
他留给她一个令她于心不忍的微笑，转身。
她把她的话吞咽回肚。
她还不知道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关系，还有我。
她对着流失的空气茫然地说。
Fra 11
她跟随火苗一同向上奔跑，山顶上浓浓的黑雾遮住了一切生灵所能歌唱的灵光。
Fra 12
她出席过很多人的葬礼。
她小学时教科学课的老师 她出了车祸的父母 她独自照顾了很久躺在床上就是不愿醒来的任性的弟弟 她一直努力活着却又送走了黑发人的患糖尿病的军人爷爷
她最最最喜欢 也是她唯一的支持和陪伴的男孩
可她从没想过她会出席自己的葬礼。
她看见她的朋友们还是当年的清纯模样，在她安静的身躯旁哭得梨花带雨，她听见她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从人间向阴间呼唤着自己的乳名，她看见父亲一夜间全白了的头发微微发颤，她注意到爷爷在一旁笔直地立着军姿，薄薄的嘴唇却不停颤动着，手里攥着奶奶留给他的护身符。她看见很多可爱可亲的人，她爱的人，她爱过的人，爱她的人，爱过她的人，在厅堂里伫立着，抽泣声和彷佛梦境般的回堂声缭绕盘旋，像是命运突然奏起的断了弦的交响乐，一个篇章，一个时空，颠倒的命运
用生命换回的境遇。
这是她常常想的，如果死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可当这幅图景展开来的时候，她退缩了。
以命偿命。若活着的痛苦和福祉不能属于所有人，还是把失去的阵痛和长久的绝望留给我吧。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退离那厅堂，退离逃离的径道。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他。
他在厅堂门口没能跨进去，他脸上的悲伤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希望你活着
他说。
她呆站在那里。她当然知道他看不到她。
他的目光穿过她看向她的身体所在的那片虚空。
她伸出手想触碰他，只触碰到一束微淡的光。
她垂下臂膀，像个老妪一般慢慢蹲下去。她终于以泪洗面。
我也希望你活着啊
我也希望你活着啊
我也希望你活着啊
她说。
一遍一遍地，她说。
Fra 13
她知道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站在山顶那片黑暗里，她的心跳声是这里唯一的生命迹象。
她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死去，因为承受不住这绝望而将一切交给虚空，失去了双目之后那黑雾将会从这空洞吸走身体里余下的光，没有光的身体是不能存活的，精神，同样。
有的人精神先死了，有的人身体先死了。
她却还活着。
她活着不是因为她的精神或是肉体里还常年有光。而是因为在这黑雾炸裂开之前，她的精神和肉体里就已经不存在光线了。
她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现在，她想拿仅存的心跳声换一句话。
Fra ii (unstable signal)
他的四周全是黑暗。
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簇火光。但只是一瞬，然后又重归黑暗。
他以为那是幻觉。
希望使人麻木。他早已决定彻底抛弃任何希望了。
在父亲用刀刺向母亲腹部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放弃任何希望了。
父亲杀死了母亲，和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他甚至不知道是该叫妹妹还是弟弟。
他爬过去捡起刀，拿起电话，叫救护车，报警。
警察来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血泊中央，右手还握着那把刀。
警察以为他一个人杀死了所有人。直到他们发现父亲跟女人聊天的摄像头依旧开着，
他们看到他捡起刀，打完电话，对反应过来猴急了扑向他的父亲转身，刀尖正对了心脏。
他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他再也见不得一滴血。
Fra ll (unstable signal)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公车上。因为即便有空位，她跟他一样也只是站着。
她跟他一样，戴着耳机面向窗外，好似看着风景又好像只是道给人看的风景。世界纷扰从不屑入耳。
他第一次对另一个人产生好奇。
他想知道她在听什么曲子。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去问。
他只是仍旧靠着扶柱站着，盯着她头顶被风吹过翘起的一根呆毛出了奇。
阳光下这发丝的颜色是浅金色的。
那天，他被死去父亲的债主扭伤了手腕。
但有那么一刻，他连疼痛都忘了。
只记得平凡地欢喜。
Fra oo (unstable signal)
他好像又看到火光了。
大概又是幻觉吧。
有什么东西，闪烁不定，像在奔跑。
浅金色的。
好像还有声音。
应该还是幻觉吧。
人死了居然还会有幻觉。
他浅浅地笑了。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手里攥着一个恐龙模型，兴高采烈地朝一个眉开眼笑的老太太跑过去。
奶奶，奶奶，奶奶你看爸爸给我买霸王龙啦
哎呦，真的哟我看看我看看
小男孩冲到老太太的怀里，老太太被他骚挠地咯咯直笑。
我这小孙子也跟霸王龙一样壮实了嘛
说着朝一个正在走近的健壮青年招手，那青年走过来嘿一声抱起男孩，把他在头顶转上一圈，让他骑在了肩头上。
走，老爸带你去看霸王龙
说着一手又搂过一个年轻女人的腰，女人宠溺地看着他们，弯起眉眼笑。
带你老妈去见识真恐龙喽
四个人走远了，男孩儿骑在父亲肩头把小恐龙高高举起，口里念着只有孩童时代才灵验的奇特咒语。
仿佛什么都不会变。
仿佛一切都会继续下去。
仿佛一切美好都可以永恒。
Fra 14 (weak signal)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
也不知道已经叫喊了多久。
她在找他。
她知道他在这里。
她知道，他死的那天晚上，大雨下过之后那黑雾再也没散去过。
他是希望到绝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知道他就在这里。
她要让他听到她。
她要让他看到她。
她要让他再等她说一句话。
乔
乔
乔
那该死的黑暗是无边的，火焰终究还是被厚重的雾气挡在外面，
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乔
求你了，回答我吧。
她要被黑暗吞噬了。她想，如果，
自己可以成为一道光的话。
假若，我也可以成为谁的光的话。乔，你能看见光么。
乔，你能看见光么。
浅金色的。
Fra vv (dubious signal)
好像，有光。
光。
光是什么。
他处在一种恍惚的摇曳之间，渐渐地想要恢复知觉。
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留下双目去看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必须从心里面醒过来的
好强的，光。
啊，想起那天的冰淇淋了。
怎么会突然想起那天的冰淇淋了呢。
好后悔没跟她多讲几句话啊。
好后悔啊。
好后悔没再跟她多待一会啊。
要赶回去照顾奶奶，要赶回去照顾奶奶。
奶奶
奶奶
奶奶，对不起，奶奶，我要是再早回去一点就好了
我要是压根就没出门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奶奶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奶奶
奶奶。
乔。
有人在叫我么。
奶奶是你么。
对不起。都怪我。要是我能想办法要是我能早点再早点把爸爸的债还掉就好了，
这样他们就不会找上门来了，
这样您就不会
这样您就不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当时不想着去见她就好了。当时，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点话，就好了。
明明，已经夺走您的儿子了。我，还害死了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乔。
宝贝。
宝贝。
是奶奶的声音。
奶奶。
乔。不要说对不起，亲爱的。
我爱你，乔，无论发生什么，奶奶都爱你。
你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的小宝贝。
但你可以尽你所能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来找你啦。
你该高兴点，宝贝。
自己喜欢的姑娘这样千辛万苦地来见你了，你得高高兴兴地开开心心地，你得照顾好人家。
听到没
宝贝，别哭了。你是个男子汉。
奶奶爱你。
Fra 15 (disappearing signal)
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熔化。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为了把自己点燃。
她已经变成一道光了。
如果这样，能照亮乔的世界的话，她变成什么样都不重要。
她只想让乔看见自己。
她在这里。
Fra ee x Fra 16 (disappearing signal)
他看见她了。
她站在一束很美很美的晨光当中。她的身后是缀着星尘和火光的红空。
她也看见他了。她在微笑。
他向她走过去。她泛着浅金色的微光。
乔。
她开口叫他。
他向她伸出手去。
她伸出手抓住，这一次她真的抓住了。
我在这里。
乔，我在这里。
还有我在这里。
她流下泪来。她把他抓得很紧。
我也希望你活着。
他低头看她，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温柔。
我知道。
他轻声说。
太阳升起来。
他们从不知道整片大地都是浅金色的。
Fra uu x Fra 17 (unknown signal)
雾气消散了。
街上又开始有行人走动，太阳慢慢露出来阳光和阴影重又看得分明。
笑声，很久没听到了，公园里，有很多孩子继续着玩耍的日常。
人类总是像小强一样从伤痛中恢复地很快。
废墟上人们在重振旗鼓。
当年雾气最深重的那个城市，人们说那是黑雾的发源地。
幸存者寥寥无几。
城市的公墓在一座山上，传说那里曾经堆满了没有双目的尸体。
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少女放了一把火，烧尽了所有地上和地下的亡灵。
后来他们找到那个女孩。
那是当时整座城市里唯一一个留有双目的人。
人们说她的瞳仁是浅金色的。
ii ll oo vv ee uu
17-Q.
Fragmentssssssssssss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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