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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回听课的石老虎

当一回听课的石老虎

作者: 行吟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19-12-23 11:05 被阅读0次
    当一回听课的石老虎

    刷卷子,跟少年们一起读了一首有趣的诗——《崇圣寺后,有竹千余竿,独一根秀出,人呼为竹尊者,因赋诗》。宋朝和尚惠洪的。

    这个惠洪和尚,那时节跟苏东坡、黄庭坚一块玩过,是个有趣的家伙。写了本有意思的书——《冷斋夜话》,基本上算小说集,也可以当一本诗话。里边儿的胡说八道还真不少。但,就算是伪造,他笔下的黄山谷,苏东坡,秦少游,欧阳修,也都是生气勃勃。虚构,有神采才好。何况,满城风雨,脱胎换骨,大笑喷饭,痴人说梦,这些个好词儿,都是他弄出来的。可以说,他也得了些苏东坡的毛病——喜好夸诞,挥舞起毛笔来没什么禁忌。我一向爱说:这个毛病也是庄子和贾宝玉的。谁叫他们都是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有趣之人呢?

    当一回听课的石老虎

    这是首咏竹诗。他把寺院后边儿一根最高的竹子,称为“尊者”,也就是佛家所谓的贤者或者是长老。好多庙里边儿塑了像的五百个阿罗汉,也算尊者。惠洪和尚给自己,也命名为“寂音尊者”。事实上呢,他是个多嘴多舌乱编故事的家伙。寂音,大概是他的励志语言吧。

    高节长身老不枯,平生风骨自清癯。

    爱君修竹为尊者,却笑寒松作大夫。

    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於菟。

    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批风得饱无。

    开头十四个字儿没啥奇怪,先写竹子的外貌。最牛的是,这竿竹子长得有风骨——个头修长,一节一节儿都拔得很开,一辈子都清清瘦瘦——清癯,骨相奇崛,清高。最重要的,是“老不枯”:老也老了,可很滋润。少年们往卷子上写它的特点,此处最好用鸡汤语概括,以博得分数——生命力旺盛,老当益壮,什么的。反正这种外貌描写,咱们见得多了,贺知章《咏柳》啊,于谦咏石灰啊,李贺咏马啊,你要自己操心,来他个群文阅读,托物言志,咏物抒怀之类,就都很好懂。

    颔联里边儿技巧花样多。少年们能看出拟人招数——竹,被称为君,尊者;松树,号称大夫。好。还应当自己再努力努力,发现使用了秦始皇把泰山松树封为大夫的典故。另外呢,哈里曼大叔曾经给你们教过,古典诗歌用的是文言文,格律要求字数抠得紧,所以语言的跳跃性很大。你的笨办法就是,将那些省略的语言成分补出来。动词前面补主语,最管用。我在西安上全国诗歌观摩课,用这一招省了不少麻烦。比如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一弄成“我行走了万里,我悲叹秋天,我常作客”,就破了理解难度,还带来了别的效果—— 一句七个字儿,里边儿三件事儿。叙事繁复,意象密集。都说老杜沉郁顿挫,只有用最少的字儿表现最多的事儿,才能叠床架屋而不见堆砌。就这么沉重,就这么郁闷。

    这儿的颔联,就应该补充主语:(我)爱君修竹为尊者,(我)却笑寒松做大夫——“我”爱戴“您”这修长的竹子,把你当成悟道的尊者;“我”因为“您”而嘲笑寒碜的松树被秦始皇封做大夫。爱,笑,为什么?因为你那清高的样子,越老越滋润的样子,有风骨的样子,让我一看就发现了秦始皇的可笑——嬴政先生,你见过这一竿风骨奇崛的竹子吗?

    少年们当从这儿发现最重要的一个手法——对比。夸一个打一个,抬高一个贬损一个。你那个大夫算个啥?咱这个尊者才厉害!

    有多厉害呢?得写出来才能服人——“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於菟。”继续补充主语,降解理解难度:“(我)未见(人们)同参木上座,(我只见此处)空余听法石於菟。”要特别注意在有动词的地方补主语。木上座,这儿不给注释可不好。我一头雾水,课堂上搪塞了一下,说,大概指的就是参拜佛的人,或者就是被参拜的偶像。完了查网上,额头上出了汗。说来这又是个典故——《景德传灯录.陆杭州佛日和尚》:“佛日禅师见着夹山,夹山问:‘什么人同行?’师举拄杖曰‘唯有木上座同行耳。’”佛日禅师把自己的手杖戏称为“木上座”,有点儿类似于前几年我给妈妈买的那支手杖,很轻巧,走路拄着,想坐下歇的时候可以拉开折叠小椅子。和尚自嘲——我的手杖就是我的宝座呀,可以随时随地让我歇一歇。跟惠洪和尚同时代的苏东坡有诗为证:“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惭愧,我又嘴上放炮了。不过幸运的是,惠洪的“木上座”用来借代的是一起来听佛法的僧人,我不太离谱。出题的老师,你这儿不给注释,可太不够意思了。老师都没见过的典故,你叫少年们怎么看着字面解释出来?

    於菟,少年,人家给你注释了——老虎的别称。是战国时期的楚方言。曾经,楚国的一个私生子被抛在林子里,母老虎给他喂奶。长大了当了楚国宰相。那时候楚国人就把母老虎叫於菟。诗歌里面写的是一只石雕的,或者呢,就是像老虎的一块石头,所以叫石於菟。

    当一回听课的石老虎

    显然,这竿瘦高竹子的厉害,不是身材高大的武松的拳脚,不是一丈青扈三娘的刀法,不是两米多高的姚明的扣篮技术,也不是《鹿鼎记》里边儿那个瘦骨伶仃的神教使者陆高轩神秘莫测的气功,更不是骑一匹西风瘦马“驽骍难得”的枯高武士堂吉诃德糟糕的搏杀风车的武艺,而是属于佛家“尊者”的那种厉害。抓住尊者两个字来写,惠洪不愧是与苏东坡同时代的和尚,笔头子扣题的本事真不小。尊者,罗汉先生,深通佛法,拈花微笑,万事万物皆可明心见性,拿过来释道阐理。所以呀,尊者是讲说佛法的伟大老师,肯定能在三千大众之中,高踞上座,面对四万八千个大千世界,舌灿莲花,天女散花,天花乱坠。惠洪先说:“未见同参木上座”——我没看见有悟道的高人——“木上座”——站在一起参法呀。卖完关子,这才缓缓道来: “空余听法石於菟”——我现在站着的长着一竿竹子的这个地方,空荡荡的,只留下一只听佛法的石头老虎而已。

    你一定看出来了,境界清幽,寂寥中有奥义。写得多好啊!古人抬举什么,突出什么,夸耀什么,表扬什么,表现什么,码子点得清楚得很,手法,技巧,花活儿,一套一套,讲究。就像前面的颔联,三四两句,14个字儿,就用了三个招法——对比,用典,拟人。所以好看,精致,值得品咂,经得住回味儿。要说汉语贵气,那还是中国古典文学。哈里曼,你这个当代人寒碜,不过会抹两笔满共才写了八九十年的白话文,哪儿的话呐,却往往牛逼哄哄,自以为是,一杯一杯端白开水,都是没烧开的。更不要提放点儿茶叶。你要好好学古人。

    这两句到底好在哪儿?少年,你听我说。当然最好你自个儿悟出来。于是我隐忍,不多说,只管隐隐约约撩拨一下。结果,三说两说,正当上午第五节课丢盹儿丢够了的高三14班少年,就自己读出过来了——这一竿竹子作为悟道的大法师,腻害!它的存在,构成了一个悟道的气场,周围再也没有别的听佛法的人,你瞧,只空荡荡剩下那一尊石雕的老虎,趴在那儿,乖乖听佛法呢。哇呀,能让一只老虎听佛法,当个好学生,像学霸一样乖乖地竖起耳朵,什么样的老师才有这个魔力呢?该讲多么动听,吸引人,点化人,才能产生这样的课堂效果呢?所以呀,这儿没加注释,给了哈里曼大叔发挥的空间:石於菟,可能根本就不是石头雕成的老虎,虽然这个地方是崇圣寺,但惠洪和尚的小序里边儿并没有交代雕像的事情。他写的是寺院后边儿有千余竿竹子的竹林子。所以,我宁愿把“石於菟”理解成像老虎一样卧着的大石头。

    为什么非要这么犟?首先古人诗词词语讲究。同一个意思,选择这个说法与选择那个说法,显然有修辞表深意的用意。这儿要是叫成“石老虎”“石雕虎”“石若虎”,乃至“石大虫”,都不成功。唯有写成“石於菟”,你才感受得到那头石老虎慈悲的一面——不再是老虎啦,而是用自己的奶去养育一个可怜的娇嫩的无助的人类弃儿的虎妈妈。有人性的猛兽才叫“於菟”呀。这如同古诗里边儿写周瑜,“遥想公瑾当年”,公瑾,是值得敬仰的政治家军事家周瑜。“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周郎,乃是民间传说中年少英俊的才子周瑜。想想吧,跟你最亲热的朋友总是叫你的小名儿,跟你最要好的哥们儿总是叫你的绰号,只有对你严肃认真的老师才叫你的学名,对不对?下笔的时候分场合来选用,才能写出味道。诗歌,就是选择用词用句的艺术。

    你再想啊,惠洪想说的是那竹子作为尊者产生的感染力,所以他要说: 瞧一瞧,看一看,这竹林子里边儿没有参拜佛祖的大群和尚,只剩一大块顽石,大概是老虎变的。这只老虎现在不吃人了,不血腥了,不让人害怕了,不再是跟武松打架的大虫了,不再呲牙咧嘴血盆大口了,而是乖乖趴在地上,服服帖帖,文文静静,要听得道的高僧——尊者演绎佛法。安详的场景,幽秘的意境。历历就在目前,空寂而饱满,简单而恬和。你仿佛又看见了那只石老虎慈母哺育那个被遗弃的私生子的模样。我的美丽修长的竹子啊,你的气度如此高洁,你的修养如此深厚,你的佛法感染力,直能化顽石做老虎,感猛兽变慈母,促朽木而成精雕,拌粪土而刷粉墙。

    嗯,什么时候,我这个语文老师也能有这么个本事呢?

    别担心,哈里曼,你看,快到中午的高三14班的语文课堂,四十八九个少年,这会儿个个面露欣喜之色——读懂了,基本上自己读出来了。哈哈,一屋子小老虎,俯首帖耳,大多脸上洋溢着悟道的欢悦。读懂了古人的好句子,恁地快活!

    那就继续快活——“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披风得饱无?”

    看来这个和尚自己也写高兴了,干脆开始胡说八道——我要乱来一下,把秋天的美色,分装在好几个化缘的钵子里,当成颜料和墨汁,画它几个月亮,玩一玩,批阅一下秋风,乐一乐。

    好一个比花和尚鲁智深还花的一个花和尚。

    鲁智深会打架,不会写诗。惠洪和尚会风骚佳句,还会油嘴滑舌开玩笑。我就跟少年们也开玩笑——钵,就是讨饭罐子。和尚把讨饭叫化缘。为什么呢?字面上咱们也可以解一解:人和人之间有关系,千丝万缕的联系,剪不断理还乱,这个就叫缘,因缘。你拿上个罐子到别人那儿去讨口饭吃,表面上看是乞讨,其实呢,那个给你饭吃的家伙,本来跟你一样是人类,有一颗属于人类的柔软善良的心,可他自己没意识到呀!你问他讨饭,他厌恶也罢,冷漠也罢,开心也罢,总归是给了你一口饭。这个给予的过程就是他善心大发的过程。你讨饭,唤醒了他慈悲的心。哇呀,你解除了他的冷漠,你让他与你之间有了爱与被爱的关系,同情与被同情的关系,施与跟被施与的关系。你就让他化解了心里的冰块,获得了与全人类的融合。你把他的恶缘就给化解掉啦!《金刚经》里边儿写释迦牟尼老师要登台说法,可讲课之前,释老师先拿了一个罐罐儿到舍卫城里边儿去讨饭。讨来了,先吃饭。吃完饭,洗脚。洗完脚,然后盘盘腿,好好坐,神定气闲,开始说法,然后跟一个叫须菩提的学生来来回回讨论问题——名与实的关系。用今天的哲学来说,就是现象学问题,或者就是语言哲学的问题。或者就是赵高和秦二世那两个混蛋弄出来的指鹿为马的问题。要么就是安徒生写出来的精钩子国王的那个故事含义之一部分。

    我告诉少年们,钵,可不是一般玩意儿。释迦牟尼那么大的大师,给那么多的人上大课,为啥一定要先拿钵去讨饭?为啥老法师要传位给自己的徒弟,叫传衣钵?因为这个罐罐儿代表了老法师的日常生活特色——真正有道的人,都是好好地认认真真地照常做每件事情的人。释迦年尼是佛祖。佛祖每天,也照样先要化缘,不违日常。这个叫本色。现在你看这个花和尚惠洪,他也没有把这个钵当成什么神圣的东西,而是用来装他的秋色,结果是一罐子色彩和墨汁,抹月批风,潇洒得很,会玩极了。嘿,天生一个诗人啊。

    这个诗僧悟道了没有?当然悟了。你看他能对一竿瘦高的竹子顶礼膜拜,目为尊者,恰似米芾那家伙碰见了一块好看的石头,就要弯腰鞠躬,就像苏东坡看见一截子土墙,就要在上面画一丛竹子。惠洪眼睛里边儿,人和万物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看一根竹子长得美,喜欢,爱,发生了美感,自然就要去崇拜,吟诵,使劲表扬,当成悟道的高僧,把它写成可以降服猛虎的大师。这种感知事物大美的人,当然是释迦牟尼的化身,是一位伟大的美学家。他用自己的诗歌告诉我们,世界处处美,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感知美的心灵。而你要感知最美的事物,最好用你的一支笔,写出它的神奇和有趣。

    当一回听课的石老虎

    要卧倒。眯上眼睛

    毛发像偃伏的草

    让你的声音里边儿,伸出

    满手掌的春风

    坚刺和獠牙皈依了妖娆

    面具被柔情灌醉

    珍藏的一瓶五粮液

    一滴不剩

    全用来书写磕磕绊绊的念叨

    真的

    我曾经是一头旷野的咆哮

    欣遇天赐的抚慰

    化成六神无主的烦恼

    烦恼就是菩提

    觉悟正须卧倒

    我是来听课的老虎

    当讲台站着清和

    初夏述说你的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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