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潭往下走不远,竟然出现一条山路。路上满是泥泞,不过比狮子山一带的密林好走多了。可刘政委嘴里的“附近”一点都不近。我们一步一滑地走了又走,每次问他还有多远,他都说:“快了,还有五里路。”不知走过几个五里路,刘政委大手一指:“瞧那边山上,可不就到了。”只见远处的密林中间有一大片岩石,零星的黄色瓦片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看着不像个寺庙,但我和陈金发好久都没见到一砖一瓦,到底有些兴奋,顿时感到脚下又有些力气。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随着我们逼近,那寺庙在我们的视野里不情不愿地扩大,又拼命僵持着——那是因为山路正围绕着山头旋转。我们一鼓作气又走了好几个五里路,它才终于屈服,逐渐来到我们跟前。
刘政委指着大门上挂着牌匾,告诉我们它名为天然寺。之所以得名,因为它和狮子洞一样,除了大门之外,不过是个山洞而已。大门的木头柱子早就衰朽了,在雨水之中看上去比地上的泥还要稀烂,上面长满绿色和黑色的苔藓。顶上的琉璃瓦掉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摇摇欲坠。它们颜色鲜黄,和周围的一切毫不协调,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让香客找到这里。两旁镇守着石头野兽,它们的头歪在地上,面容模糊,分辨不出是狮子还是啥。这里的一切比我们村子外边那座无名庙还破。大门进去是院子,正中间是大大小小石板铺成的路。有些石板干脆是墓碑,因为长久的踩踏深陷进泥里,字迹将要磨平。石板路两旁各有一棵歪头歪脑的桃树,不知道是否因为雨水的缘故,一个桃子都没结。枝干上的蛀洞里流淌出粘稠的树脂,反倒让我有些馋。左边的桃树下有一口水井,石质井栏上磨得沟沟壑壑,却没见到轱辘和吊桶。除了这些以外,只有长满杂草的菜地,让人误以为是哪个荒废已久的农家院落,根本看不出是佛门禁地。
山洞往外斜飞出一块,形成天然的屋檐,雨水顺着它流下,挂起一串串珠帘。山洞已经被重新修建,有门窗和外墙。我和陈金发急匆匆地就要进去躲雨,被刘政委一把拦住。他满脸狐疑,让我们都拿起枪。“这里不太对劲,都小心点。”吓得我们探头探脑往破窗里张望。里面黑漆漆的,啥也看不真切。过了一会儿,陈金发低声说:“首长,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要真有敌人,早把我们干掉了。”我也早就犯嘀咕了:“刘政委,我们的枪和子弹都泡水了,还能打响吗?”陈金发说:“银娃,打猎用的毒针带了没有?万一枪不好使,我还能吹箭。”“我应该带了。不知道水泡进去没。”刘政委听到这话,更加对我们的战斗力没了信心,干脆号令我们踹开门冲进去。
不费一点力气,那扇衰朽的门哗啦一声整个向后倒下,真怀疑它是怕被踹烂,自己主动退却的。在这个过程中会,它不忘扇起浓烈的灰尘,呛得我们直咳嗽。真是一座破庙。哪里有敌人,连个鬼影都没有。佛堂里摆着几尊小佛,有次去镇上的庙会,我在地摊上看到过差不多的佛像。他们面容模糊,身型粗笨,和我们在狮子山深处看到的壁画完全不像是一伙儿的。佛像和我们一样,全都灰头土脸,面前没有任何供奉,连香烛都烧尽了,只剩下一滩蜡油黏在香案上,隐约散发着腐败的味道。地上摆了两只大窟小眼的蒲团,也全是灰,我们虽然累得要死,都不愿意坐上去。陈金发也懒得跪拜,只对着各路菩萨分别作了下揖,算是礼节。完事之后,他说:“首长,你说的住持怕是逃难去了吧。我还指望他接济我们点粮草的。”“别指望老秃驴了。赶紧找找看有什么能吃的。”
哪里有什么吃的?兵荒马乱的年代,连菩萨都得忍饥挨饿。佛堂找遍了,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刘政委说旁边应该有小门通往后厨。我们仔细查看一番,果然发现墙上有块不起眼布帘,脏得和墙壁几乎融为一体。它后面藏着个小洞,才半人高。我们猫着腰钻过小洞,看到了柴火灶。好久不开火,灶膛里面没有一根稻草,也没有一星烟火味。刘政委打开橱柜:“老东西怕是真跑了,锅碗瓢盆一样也没留。你俩把旁边几口缸都揭开,看看有没有剩下点米。”话音未落,那几口缸就听懂人话似的,窸窸窣窣有了动静。我们同时举起了枪。只听见缸里瓮声地说:“别开枪别开枪!老刘!刘司令!是我!”缸里中探出半边脑门。
“李和尚?”刘政委用枪挑开盖子,盖子顺着光溜溜的脑门滑落到地上,摔得咣当一响。缸里的人顺势又蹲进去了。
“是我是我。”
“你这个老东西。躲缸里吓唬我们干嘛。还不快出来。”
“腿软了,出不来。”
我和陈金发一起帮忙把瑟瑟发抖的李和尚从缸里拽出来。他还在阿弥陀佛念叨个不停。“你们可吓死我了。翻箱倒柜的,我还以为是日本鬼子杀过来了。”他又对刘政委说“听到你骂我,我才想到是你。佛祖保佑,别来无恙啊。”
“托他老人家的福。小病小灾都过去了。就是眼下还有一劫——肚子饿得发慌。你这儿还有啥存货给我们救救急。”
“哪还有啥存货。就剩我这一把老骨头。你们不嫌弃的话,把我杀了啃骨头就是了。”
“你莫骗我们。我看你成天吃斋也没瘦下来。我们不白拿你的东西。”说完,刘政委颠响手里的三枚银元。
“出家人不打诳语。再说你我都是老交情了,咋还不相信我。”
“等革命成功了,把你这门楼的瓦片都补齐了,把石狮子换一对新的,再给你请几尊大菩萨。等于给你捐一座新庙了。”
“刘司令啊,实在不是我劝你,你这都一把年纪了,还成天和这帮年轻伢们瞎混。你那革命哪天才能成功啊。”
“早晚得成功。到时候肯定有你一份功劳。”
“阿弥陀佛。不敢不敢。这阵子国民党的人都撤了,怕是日本人要打过来。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躲远点吧。”
“如今这世道,往哪里躲。都像你躲米缸里?”
“你们成天躲树林、钻山洞,还不是躲。”
“我们这可不是躲。是斗争。”
“斗争?斗来斗去还不是和自己肚子斗。”
刘政委笑着说:“李和尚啊,你头发短,见识还短。你想想看,我们几十号人往山里一钻,敌人就得搞几百人几千人陪我们。光伙食费一天就得多少钱?我们受苦受累,他们更是一肚子怨气。你说这是不是斗争。”
“好好。你以前是秀才,说理说不过你。你现在是兵,我有理也说不清。”说完他拿了根烧火棍在灶膛里不紧不慢鼓捣起来。
陈金发反倒着急了:“大法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给点吃的,我们真要饿死了。”李和尚笑着摇摇头说:“这年头,菩萨都自身难保,谁指望谁救命。”他问刘政委:“你们的地盘不是在西面的山头吗?怎么光临到我这破庙了?”
刘政委把我们听到怪声、探索山洞、遇到暗河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李和尚。陈金发不忘搬出他的歪理邪说:“狮子山还真是一座怪山。狮子洞口像它的嘴,里面弯弯曲曲的洞穴是它的咽喉和肚肠。我们顺着走下去,最后像一泡稀似的从它屁眼里冲出来。”
李和尚听了大笑,说:“你们可知道狮子山的狮子是怎么来的?说起来还真和我佛门有关。狮子是万兽之王,独步无畏,能降伏一切。佛祖也如此,在九十六种外道中,一切降伏无畏,所以称为人狮子。传说他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唯我独尊,做狮子吼,群兽摄服。佛陀以无畏音声说法,如同狮子的咆吼,让外道、恶魔生起怖畏。所以说法也称为‘狮子吼’。佛陀和法师所坐之处,也通称为‘狮子座’。此外,狮子勇猛威严的形象和佛法诸多功德一一相配。菩萨的十种善法也成为‘狮子法门’。所以狮子山就是宣讲佛法之山,法师居住之山。”
听他这么一说,我提到满是佛教壁画的洞穴,李和尚说:“老早就传说狮子山和五祖颇有些渊源,你们发现的地方很可能也是他的修炼场所。”
他从炉灰里拨出一根带铁钩的绳子,之后径自钻出伙房。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他走。到院子外面的水井,他把钩子扔下去,前两次都没勾到东西。第三次,绳子绷直了,他喊我们帮忙拉。里面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竟沉得要命,绳子摩在井栏上吱吱作响。桶拉上来之后,我们眼睛都直了。好家伙,竟然是满满一桶糍粑。糍粑整整齐齐泡在桶里,像码好的金砖,看得我们心花怒放。话说这年头,这可真是稀罕物,真给一桶金砖,也要考虑再三换还是不换。李和尚手一挥,不耐烦的说:“别盯着看了,快拿东西兜走。”陈金发赶紧脱下衣服铺在地上。李和尚也豪不讲究,将大半桶糍粑带水稀里哗啦倒在上面,其余的仍泡在桶里,放回井下。刘政委要把银元给他,他也不收。刘政委说:“别嫌钱少,你就收下吧。”李和尚说:“钱乃身外之物。要是国民党或者日本人来了,就是给我十块大洋,我的糍粑也不给他们舔一下。你们的革命我也不掺和,我也不要修庙,只要以后别把我这条老命革了就行。”陈金发说:“那还用说。我们刘政委可是说话算数的。你这次立下大功,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你的。”陈金发又说:“长老,你这灶上怎么连锅都没有?平时你怎么吃饭的?”
李和尚说:“国民党的兵怕我们济匪,说我一个老头用不着开伙,早就把锅被抄走了。碗也全都打破了。”
陈金发说:“这国民党也真是欺人太甚。锅都抄走了,还怎么吃糍粑。”
“我这座庙都还算清净。山脚下的陆家坳,说他们通匪嫌疑,整座村子被强行搬走,能抢的都抢光,不能抢的全砸了。”
“不知道附近的几个村子现在安全了没有。”刘政委说。
“都有吃的了,还进去村子干嘛?我们赶紧回狮子洞吧。兄弟们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狮子洞那边已经不安全了。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先侦查下,好为日后做打算。”
李和尚说:“村子都搬走了。而且国民党已经风闻日本人要打过来,早撤回到县城了。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来过。对了,我还听说有的村民不肯砸锅,把锅都丢进水里了。”
“那我们得去村子里看看,正缺一口锅呢。说不定还藏了别的什么好东西。”
李和尚哈哈大笑,说:“刘司令,你这个小伢好玩。你们也别像耗子一样到处找了,我这还真藏了点好东西也给你们。”李和尚也不简单,在战事正酣、许多人还在为吃饱饭发愁的时候,藏了满满一桶糍粑不说,竟然还另有存货。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这桶糍粑泡在水井里,明显就没动过。而且庙里没有炊具,总不能硬啃,这说明他平时必然有别的东西吃。我们跟着他进了佛堂,他往上一指,说:“就在那里。”头顶上是一片黑糊糊的岩石,如果不是我两只眼睛都还在,视力又极好,根本发现那里有一块凸出。
“这么高,怎么上去?”
“那就得靠你们各显神通了。”
陈金发说了一声“菩萨得罪了”,就跳上供桌,烛台当即倒了一根。他又跳起来想够到洞顶,可还差一大截呢,落下来的时候烛台又倒了一根。刘政委说:“你这老秃驴,你的梯子藏在哪,快让我们搬过来。”李和尚笑着说:“早劈成柴烧掉了。”
陈金发被老和尚耍弄了,心中自然不乐意。他朝中间的释伽牟尼作揖,又说了声“得罪”,就踩上佛像的肩膀。李和尚在下面急得直叫。陈金发得寸进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踏着佛祖的头发了把力,真把手伸进了洞顶的凸起里。之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和他的人一起落下来,同样掉到地上,分别发出一大一小两声闷响。我们赶紧去扶陈金发,怕他摔坏了,他却挣扎着昂起头,说:“宝贝,宝贝摔坏了。”我又跑过去看那团宝贝,是个油纸包裹。我抬头看看李和尚,他神情淡定,丝毫不担心“宝贝”摔坏了,大概还在暗笑陈金发摔得惨烈。我撕开满是油腻的纸,里面的东西滑出来,像是一刀腊肉。我拿起来闻了闻,除了有点哈喇味,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腊肉。“是腊肉!”我叫道。李和尚赶紧制止我:“阿弥陀佛,佛堂禁地,可不能大声喧哗。你们赶紧拿了东西走吧。”陈金发听到腊肉,早挣扎着爬过来,捧着腊肉又闻又舔。刘政委对李和尚说:“且不问你兵荒马乱的时节,上哪里搞来的腊肉;就说你这些宝物,不是上天就是下水,真不知道你一个老头子自己是怎么藏过去的。”李和尚说:“藏的再好也经不起你们这些当兵的寻摸啊。人啊,肚子要是饿了,鼻子比狗还灵。听说日本鬼子进了村,个个都撅着屁股趴地上闻。”
“闻什么?”
“当然是鸡鸭。难道还能闻八路不成。他们只消这么一闻,什么家禽也别想藏住。草垛子里的鹅,灶膛里的鸡,连藏在裤裆里的鸡蛋都要搜刮干净。”陈金发听他扯远了,打断他说:“住持,腊肉这东西怕你也不好消受,我们就笑纳了。”
“阿弥陀佛,你赶紧拿走吧,别让猪油滴在我佛堂里。我最怕腊肉的气味,要不是打仗期间食物可以救人一命,早被我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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