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沈梦
【题记:为了找寻合适的关于父母的表达方式,当我学到了一点儿关于写作的皮毛时,就急匆匆的记述我的关于痛苦和甜蜜的记忆,并且试图在纸质文件上发表。然而,文字基本上泥牛入海,不见踪迹。我想,没能发表虽然有着诸多因素,但重要的当然是我的叙述能力不足。我并没有放弃对于家乡和人物的追述,就像我从来未曾远离的文学梦想,依旧在光辉的前方,指引着我的脚步坚定的前行。】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和当时大多数的青年相同。在一九八零年代,相对宽松的社会制度和日渐开放的思维模式,让年轻的一代能够实现婚姻自主和自我的闯荡,倡导自由和平等的少数青年男女开始试图挣脱父母“一言定终身”和媒妁之言的条条约束。这实在是多年不曾见到的美好时代。农村的孩子如果能通过高考,意味着将有鲤鱼跃龙门的资本,那么他的人生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优越的婚姻就更不是问题。然而,在那个略显遥远的时光里,这个秦岭复地的村庄除了责田到户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很少有人去大城市打工,能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部分敢去外面闯的人,基本上在十多年后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暴发户”。父亲显然没有这样的选择机会,他几乎是没有任何选择,和那位同样并不深谙世事女子走到了一起。
一
事情还是要从那个并不算寒冷的冬天说起。那年,背将近全驼的老人支撑着身子,一步一挪、两步一停地,用了三个小时走到了赤水峪口女孩家门口,被同样老迈的女孩的爷爷看见。他向他点点头,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带我儿媳妇儿回家!
他只是一愣,就缓缓走进房子对着孙女说了几句话,女孩略带着泪花走了出来。跟随着老人,一路上走得很慢,看到老人颤巍巍的走路,她忍不住上前去扶他。这一路上,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偶尔默默地望着这个小女孩儿。
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像长在悬崖边的大树,大半的枝叶已经被岁月侵蚀掉了,剩下衰朽的根茎也逐渐在枯萎。在一年前,他已经和女孩的爷爷聊过多次:假如他不幸早走,希望能在走之前,见到大灵嫁给大超,能亲手吃一碗儿媳妇做的面,就心满意足了。女孩的爷爷听完,脸上也布满着岁月的哀伤。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当兵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而现在只能对着岁月聊着往事。他怎会不愿意让小孙女去替自己为老哥哥分忧么!在硬撑着身子回到家之后,拄着拐杖的老人就躺在土炕上,消磨着时光。——他和小孩妈睡过的土炕,在女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直到这几年老鼠横行,打满了洞,在一次暴雨之后,从墙根浸润的水毁掉了炕坯,就像没有建起来的样子在那里伫立着。
大超早已经不上学了,十三岁左右他就像小大人一样,和村人集体干起了农活,割牛草、砍树、种庄稼,不几天他就和其他大人水平不相上下。村里人看他干得好,就使着小心眼,支使着他多干一份儿,时常还会拿他当玩笑的主角。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会因此而烦恼。这并不让人觉得他大度,反倒让人认为他畏畏缩缩,欺负他就更来劲儿。
事实上,他也并不是大度的人,他把心中的不忿告诉老父亲,老人告诉他:大胆起来,说不是你的事儿你不用干,要以理服人。他点点头,再次干活去的时候就学着老人的话,但是当其他人指拨他的时候,他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终究说不出口。这之后,他干脆不再向老父亲说干活的事儿,就显得更加沉默寡言。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这个孩子性子随着他,朴实而单纯。但是,因为没有完整的母爱,这个孩子显得懦弱和迂钝。他应该有一个坚强而执着的女孩相扶持,生活才能步入正轨。而大灵就是老人在多番观察之后,认为是唯一可以扶持大超的。虽然,老人并没有见到这个家庭逐渐步入辉煌的时候,但在多年之后的人看来,这无疑是老人走的最恰当的一步棋。
当然,从别一些的角度看去,这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当事者的日子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过。就像将两个体重相差很多的人要放在同一个秤盘上,那轻的人注定要附加上很多东西才能平衡的。
二
第二年的夏天刚到,在炕上躺了数月的老人终于不能撑持住身体,翻着身体转向内侧,然后不再动弹。生命之树像一团炽热的烟火,在无可挽留中付之一炬。
哀伤,痛苦。年轻的父亲在几个月之前就长跪在老人身边,痛哭流涕,还有不成声的叫喊。有时候,老人醒过来,就恨骂:去一边哭去,惹我不好睡觉,你去干活吧!骂上三声,年轻人就抹着眼泪离开,独自留下那个女孩照料。女孩像服侍着自己的家人,不离不弃,擦屎导尿,做饭洗衣,织布缝衣。虽然她还并没有和男子成亲,但做着未来媳妇儿的榜样。相比而言,她比在家做女孩还轻松些,在家里她一手照顾着妹妹、弟弟的穿衣和洗涮,还要为一家十口人做饭。女人么,又是大姐姐,总是要最辛苦的。她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单调,反而因为能听到老人的谆谆教导而很有些感动。她一天没有离开,侍奉在老人身边,直到老人最后一团气儿咽掉。她流泪,细微而绵长,她为这样一个倔强的老人离去而感到难过;他流泪,嚎啕大哭,他为这辈子对他最好的男人离去而悲伤。之后,没有人再训斥他,没有人再关爱他,他觉得自己像这个世界上的弃儿。他越哭越伤心,越想越难过,在入殓的那一刻,他恍惚了。他奔跑着,他要扑向土坑,和老人同聚。早有心眼急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衣服。他忽然间清醒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就那么离去了。而他,还年轻,要承继该承受一切。
这些日子,他还没有从心理上接受那个女孩。虽然,数年前老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问他:让大灵做你老婆要不?他脸上立刻像一团红霞,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在临走的时候,也以类似的方式问他,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默默的点点头。不过,他还没有弄懂这承诺所代表的深刻含义。他只是明白了老父亲的意思:她会是他的老婆。这种在三十年后看起来很可笑的许亲方式,成了我父亲的固定而且庄重的生活一大注脚。当时的我的父亲,望着在后厨忙碌的女孩,不知道还有那些思考。在老人离开的那天,我年轻的母亲以媳妇儿的标准打扮和十分的哀婉姿态伴随着小男人,亦步亦趋,泪眼婆娑。不知道是哀叹生命的易碎,还是感叹生活的无常。不过,在后来的村人回忆里,许多老妇都对我年轻的母亲竖以双大拇指。当老人的棺材缓缓降落,降落,降落到土坑低处,一掀掀新润的黄土逐渐掩盖了黑色的木体,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但是,人的记忆又不能轻易的忘记昨天的事情。新的生活就难免不被昨天的影子拖累些。
三
从一个人的生活,到两个人过日子,这本来就并不是惬意的过程。对于略嫌青涩的父亲和母亲而言,就更有一份不同的味道。
在老人下葬后的第三个月,父亲和母亲在家族中长者的操办下,举行了一场还算体面的婚礼。这是爷爷生前的意思,父亲母亲并没有意见,只是因为葬埋老人就花费了几乎全部的积蓄,而结婚就只好借债了。好心的村里族人各自从干瘪的腰包掏出一点儿借给他们,但还差一些。这剩下的部分该怎么办?父亲母亲合计了一下,硬着头皮朝张户邻居家走去。虽然这家人并不显山露水,但主事的男人那老师身份就足以说明问题。张家刚打开门,父母还没有张嘴,就被定住了:要借钱办事么?
是的,我们想结婚用。父秃噜着嘴然后低下头,像个小孩子。
借多少?事先说明,我这钱是有利息的,十块钱一年一斤麦。半老男人没好脸色。
那……妈感觉像有口恶痰卡在喉咙,想一口回绝。但她记起了男人,把头扭向他。只见他想没多想,就说:一斤就一斤,我们借一百块钱。声如洪钟,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张家半老男人听完,再次强调一句:光说不算,签字为证。找张废签纸龙飞凤舞的来上一会儿,然后仔细的从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章子盖上。
借到钱,准确的说应该是贷到钱,父亲像如释重负一样,喜滋滋的对着女人说:哈哈,这下我们结婚的钱就绰绰有余了。媳妇儿,我们结婚后好好干啊,过不了几年就该把帐还完的。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平时能言善辩的女子,不但不说话,而且心事重重。这时的女子,还在计算着几年才能还完借的帐,她还有些后悔,想着假如自己当时把话说出口,可能在自己的村里借到没有利息的钱,这样应该会省几十斤麦子。但是,假如自己说了,会不会和男子吵起来?这事她没有把握,就像她看不到自己未来的样子。
婚礼进行的没有一点儿波澜,这反倒让女人感到失落。虽然她已经在这个家度过了大半年,但是她都在自己的小床上度过,知道将要和这个并不熟悉的愣愣男子要同睡一个土炕,而且要和他在这一贫如洗的房子里生活。想着,想着,又忍不住为自己滴一滴没有意义的眼泪。清醒之后,还是要面对,一切的问题。
四
年轻,来不及悲伤。后来我总结起母亲当时的思想,无非是小女生的幻想渴望和传统女人的担当和责任。两种思想胶粘起来,责任胜利。她几乎没有时间去哀叹自己的梦想坠落,直接和男人过起了两人的生活。
虽然男人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他倔强而不通人情,无知而不温柔。但是偶尔的片刻温柔就击碎了她坚守的渴望,他还想起了老人床头间的絮叨,这无疑加深了她对于他的姐姐式的温柔以及要和他生儿育女的坚定信念。在片刻温存之后,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待他,然后生一批孩子。哪怕前面的路途有多么艰辛,坚持就能战胜一切。
于是,在那个微凉的初夏,他们开始一同下地干活,一同去给娘家帮忙盖房,然后夫唱妇随的做饭。神情顾盼,所有的痛苦都化成烟云,消失在故旧的纸堆里;盈盈切切,初来的甜蜜全部笼罩着房间,出现在每个缠绵快乐的时刻。回忆这段时刻,母亲忍不住说:你父亲那时虽然和现在一样瘦,但是干活可真厉害,一个人从五十里外的山上可以背一百多斤的青冈木回来,而且路上是不用歇脚的。这在年轻的我看来,依然是不能完成的事。
最初的两年里,父亲和母亲还完了家族中的零碎款项,整个人累得够呛。为了早点儿还完帐,他们把打的粮食变卖,以麦麸充饥。但这根本不是办法,不但吃坏了身子,而且不利于生养孩子。这结婚最初的两年,他们没有生育孩子。直到第二年的冬天,她知道了自己怀了孩子,告诉他。他像孩子一样扑哧笑起来,然后去磨面厂赊了一百斤白面。他说自己倒无所谓,孩子一定要吃好的,并且乐呵呵地兼顾起了女人大多的家务。我几乎可以看见父亲当时那种溢于言表的快乐。
然而,生活的痛苦似乎更甚于欢乐。
五
可以想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逐渐发展的时代,然而广大的农村生活是贫穷而且贫乏的。父亲的村庄里,只有个别人穿着西装革履,更多的人还穿着粗制的棉衣单衣,在大冬天里会顶着高高的“火车头”。这些在现在看起来落伍和可笑的事物,在那时却是最时尚的潮流。能吃饱饭,在那时也是最前卫的潮流。
本来,按照计划,再有三年,爸妈就可以还掉所有的帐,然后过稍微轻松的生活。可哥哥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计划。不懂得计算的父亲,以自己最无私的爱献给将要生孩子的女人。他觉得,哪怕付出再多都是有意义的,因为有那么一个真实的希望在不远的前方。他通过乡亲的介绍,破天荒的给女人买起了麦乳精,白砂糖,过一个月买一次活鱼,这些都是女人平时所没有享受过的东西。她吃着,心有说不清的感受,她不知道丈夫又借了哪家的钱,借了多少。她多么希望早点能过上没有债务的生活,她一想起半老张男人的嘴脸就一阵恶心。
孩子在标准的第十个月降生。出生那天,她的肚子先涌出一些淡淡的水渍,过了半晌才感觉到隐隐作痛,喊了起来。丈夫骑着有十多年龄的飞鸽牌自行车,狂踏十多分钟,请来了那位远近闻名的接生老手。老太婆坐在车上,手拈着纸烟,火红的烟灰飞到男子的脸上。到了门前,她自言自语的说:烈日当午,定生男丁。进门后,吩咐父亲准备好毛巾,温水,十块钱纸钱。然后走到炕前,伸手在女人的肚子上一按,把毛巾在水里浸润,强行塞进女人张大的嘴里。她告诉女人,生孩子的过程有快有慢,配合是最重要的。女人眨巴眨巴眼睛。
然后小脚老太就开始喊:鼓劲儿,再鼓劲儿,好……
两腿张开,大点儿,再大点儿……
就差一点儿了,来,加油。老太的小手接到孩子的身子了……
孩子出来了……老太镇定自若的把孩子端详了一会儿——这孩子哇的一闷声,宣告了自己的降临——又提示男人去剪掉脐带。
所有的行动完成后,老太又点燃了一只自制卷烟,把烟灰悠然的弹在土地上。抬起眼睛望着窃笑的男人,说: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说是男娃就是男娃!
谢谢您,您真神通。父亲附和着。
这没啥的,小玩意儿。老太太眼皮飞舞。
就是的,不然远近这么多阿婆,就偏偏找您的!父亲的嘴可真是甜,特别是他心情愉快的时候。
你要好生照管你女人,这时他身体最虚弱,哦,对了,我就要走了,你记得把礼兴改天送到。老太婆抖了抖衣服,作势要走,还不忘记伸手在炕沿上把钱塞到口袋。末了,还要求男人再用车子把她送回家。
女人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五天,终于可以下地行走。她在地上挪着身子,心还惦记着帐。忽然,她问男人:是不是老太接生时要了你钱?
是要我准备了十块钱,不过不知道她做什么用了,可能是拿走了。
拿了钱还要礼兴,真不是个省心人!
你又怨什么,人家好歹算个半仙,都算准了咱娃的性别!
你知道什么?那老太当着谁的面都是那一套,就算不准,她也会说“本来是男娃,时辰早了或晚了几分就成了女娃”的,主家又能把她咋?
不过,好歹孩子和母亲安然无恙,老太婆的技术还不算太差。不过母亲告诉父亲,不要再找那个老太接生了,又贵又假。
其实,我觉得那个老太是有点儿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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