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宋中天并非复崇派嫡系子弟,而是带艺投师。
他的前半生困苦、流离,血泪交织。
自五岁起,宋中天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亲人,成了一个名不副实的孤儿。
他是被主动抛弃的,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体弱。
宋中天父亲经营着一间面食店,母亲则往返于田间和茅屋。夫妻二人多年来膝下无子,宋中天诞生后,年迈的父母自然希望儿子能分担劳作,可惜宋中天生而体弱,虽然机灵,然手不能缚鸡,偏偏又饭量极大,时间一久,竟拖垮了原本便经营不善的面食店。老母亲认为他是个丧门星,便趁宋父熟睡之际,连夜将小中天送出二十余里,本以为万事大吉,不成想三天后小中天愣是自己跑了回来,这回夫妇二人不敢再大意,先是好言宽慰儿子大吃了一顿,又借捉迷藏之名蒙住其双眼,巧妙引上马车,用十枚大钱换得了车夫向南疾驱七十里。从此,宋中天与爹娘再未相见。
他被抛弃的地点,叫做清风岗。
清风岗听来诗意盎然,实则渺无人烟,百毒横行。莫说一个小孩子,经验丰富的江湖客也未必能在这存活五天。
宋中天整整生存了五年。
他据高而睡,捕虫蝎而食,由于方圆数十里无水源,宋中天只能吮血补充水分,直到成为杀手前,他未曾沾过一滴清水。
常年的扭曲饮食,造就了宋中天身体的各种异常现象。
他的眼睛发绿,手臂奇长;
他的声音嘶哑慑人,牙齿尖利;
他的毛发极度旺盛、耐力极强。
可他力气却又比一般人小得多,速度也不快。
宋中天后来的引路人盛守义曾如此描述过他的样子:
“我行走江湖几十年,应算见多识广,可我一见到这孩子,仍不免惊叫出生——我相信你能理解。”
对于宋中天来说,盛守义已是口下留情,更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字:
妖怪。
在宋中天十岁的时候,某天午时,他吃了午饭,正倚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憩,忽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犹如万蛆钻心般撕裂他的心脏,剧痛之下宋中天竟滚落下来,恰好摔到了马车的必由之路上。
车夫用力勒马,拽的畜生疯狂长嘶,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半人不鬼的孩童挡住去路,车夫勃然大怒,抓起鞭子狠命地抽去。
“天杀的丧门星,险些毁我车马,肏你娘……”粗鲁的男人愈打愈起劲,口中犹自不停歇。
“丧门星,扫把星,晦气种,我做了什么孽,居然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又是一些似曾相识的话语。宋中天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他的心慢慢不那么疼了。
另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涌上喉头。
这是什么感觉?
宋中天不知道答案,他的反应很原始,也很猛烈。
他一口便咬住了车夫的咽喉。
咬的很紧。
车夫痛彻心扉,拔出随身匕首割地宋中天血肉模糊。
该死的小鬼咬得更狠。
少时,清风岗上传来一阵携带着风声的哀叫,一个遍身血污的妖怪从地上爬起,用恶毒的眼神扫视着马车厢内,正惊恐万分望着他的母女二人……
自此之后,江湖上便开始流传清风岗食人鬼的传说。一些胆大好事之徒不信,常结伴前往,探寻食人真相。
一去永不回。
短短半年时间,消失在清风岗的人已二十有余,其中甚至包括了金狮镖局的少主于守业。
金狮镖局拥有分局无算,局主“猛狮”于观海一把六十斤关王刀威震清平府,却因卧病在床无法亲报杀子之仇,只得花重金雇佣本县第一杀手方六净捉拿食人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方六净是个奇特的杀手。
他的奇特之处,在于他一手持戒刀,一手捻佛珠。
他本是个六根清净的僧人。
原本与世无争的敲钟念佛,也没什么不好,直到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摧毁了寺院。
也杀光了所有的僧侣。
方六净从山下挑水回寺,眼前是一片红海。那火与血热烈交织的场景,吞噬了他的佛性。
一心向善,仍落得如此下场,果然世间皆苦,无处藏身。
方六净翻遍全寺,寻得一把上好镔铁戒刀,用藤条仔细包好,佩戴了多年的一串木珠,几番欲弃之,终是不舍。
当晚方六净便破了杀戒:他捕到一只野兔烤了吃,沾了荤腥。
从此一发不可收。
杀人,抢盗,嫖妓,买醉……方六净纵情欢愉,如获恩赦。他利用自己僧人的身份,轻而易举干掉了很多难杀的人物。随着他的戒刀愈发浓腥,手上的佛珠颜色也愈来愈红。
吃净、饮净、抢净、杀净、淫净、烧净,自称 “六净僧人”的方六净名声鹊起,身价已高达五千两。
就这样一个人,别人倾家荡产也未必请得起,如今应于观海老爷子之邀擒杀食人鬼,竟分文不取,欣然上路。把老镖头感动地一塌糊涂。
与旁人不同的是,方六净并未驱车或驾马前往清风岗,而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的走完七十里路程。
他不愿过于高调的出现,以免惊到传说中的“食人鬼”。方六净进入清风岗后,每过一处均细细观察地形地貌,不仅为了堤防食人鬼,还有随处可见的毒虫猛兽。
他把沿路遇到的残破尸骨收集到一起,分析亡者的伤口,对食人鬼的进攻方式及特征都有了大致的了解。
整整三天,方六净滴水未进,连食人鬼的影子也未曾见到。
可他确信对方更加不好受。
只因附近方圆十里的一切生物,都在自己的霹雳手段下灭绝殆尽。这食人鬼如若再不出现,定会比自己衰竭的更快。
身为僧人,方六净可以通过闭目凝思进入忘我状态,阻隔一切本能欲望,且极大增强六感,即身处于世而神游物外是也。
到第四天半夜,月朗星稀,微风冷厉,方六净仍在冥思,像尊金身佛像,不动如山。
蓦然间,金身双目齐开,两道电光疾射苍穹,其势甚猛。
与此同时,一个狭长似蝙蝠的身形自上而下,对准方六净颅顶发动了自绝后路的攻袭!
方六净口中呜呜做声,响若闷雷,左臂向上一击,正中黑影双爪,“食人鬼”发出凄厉的嚎叫,竟被大力震的飞回空中。
方六净眉头一皱,稍作犹豫,即施展轻功将其接住,这才看清了传闻中青面獠牙的“食人鬼”。
他心中炸起的第一个疑问是:“食人鬼”怎么会是个孩子?
第二个疑问:“以它的手段,如何害得这么多江湖人士?”
方六净厉声喝问“食人鬼”,他的手扼住对方的咽喉,随时能够致其于死地。
“我不是甚么食人鬼,那些人也不是我杀得!”小宋中天虚弱的摇头道,“放了我吧。”
“老衲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下此毒手?”方六净道。
“咳,周围的小虫不知怎的都不见了,我饿的发晕,实在没法子……”宋中天挣扎着反驳道。
方六净叹了口气,这小鬼的回答令他无话可说。他转念又问道:“难道你平时就吃这些?”
宋中天不安地点点头。
“你的爹娘呢?”
“他们不要我了,我肚皮大,养不起。”
“唉。”
方六净重重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宋中天如获大赦般喘着气,却不肯走远。
“小鬼,你走吧,走的远远的。”方六净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宋中天闻言一动不动。
“我不想走了,好多人想害我。大伯你是对我最好的,让我跟着你吧!”
方六净哭笑不得。
自己明明是出来杀人的,结果人没杀掉,反倒被一个野孩子缠上,也算一番难得的奇遇了。
因知对方绝不会是传说中武功高绝的食人鬼,现下毫无线索,这孩子或许知道些什么。方六净打定了注意。
“小鬼头,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老衲便答应你跟的要求。”
“这清风岗一带,最近可曾见过许多人?”
“你可有见过一群骑马挎剑的少年与人发生争斗?”
“这里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
宋中天一一回应道:
“我只在好久前见过一个很凶的人,他拿着鞭子抽打我,被我咬死了。”
“从来没见过什么骑马的人。”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谁会想到这儿来?”
方六净没再说什么,拉着宋中天的手来到了自己归拢尸体的地方。
“这些人,你当真从未见过?!”方六净劇然大喝道。
“啊——”宋中天颤抖着倒地,掩面痛哭。“我不认得他们,好吓人!”
方六净背过身去,脑中亦是天人交战。
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死者均死于啃咬,而方圆几十里又渺无人烟,除了这半人半鬼的小孩,还能是谁下的杀手?
方六净猝然回首,冷目如炬。
他要看看眼前的小鬼究竟藏了什么心思。
宋中天呆呆地与之对视,面无表情。
方六净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决定。
他的手向身后探去。
那是“不诫刀”的方向。
宋中天嘴角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方六净脸色遽然大变,未及反应,腹部早中一刀。
宋中天冷笑着,极其缓慢的拔刀,一点一滴地粉碎掉方六净的生命力。
每抽出一分,方六净就吐一口血。
宋中天放肆大笑,他又一次杀掉了对自己心怀恶意的人,这种快意恩仇的感觉令他飘飘欲仙。
“老秃驴,你瞧。”宋中天指向不远处的一片荒地。“这下面埋了好多像你一样的人,武功虽然没你高,人数却不少,他们个个非富即贵,身上好东西多着呢。”
“现在,该你去陪他们了。”
陈知行猛地用力,戒刀被瞬间抽离躯体。
方六净却并未像预期的那样,鲜血狂喷登时毙命。
反倒巍然不动,还对宋中天发出了一掌。
这一掌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若不是有那口戒刀。
宋中天惊魂未定的喘息着,万没料到方六净居然还有余力反击,恼怒之下,他重拾起崩断成两截的“不诫刀”,对准老和尚胸腹,狠命搠去。
方六净高声呜咽,苍凉悲壮,闻者无不动容,宋中天脚下也迟疑了半分,随即他便望见了满天神佛,那些神佛极速逼近,临到眼前已化作万千佛珠,劈面而来。
宋中天避无可避。
他只有继续向前。
这一记“万佛朝拜”方六净之前并未完全练成,此刻身陷绝境,居然茅塞顿开,神功大成。可惜力已竭,势已衰,至多发挥二成余威。
饶是如此,仍要了宋中天大半条命。
方六净绝不轻易受死,不只是贪生,更多的是不屈。
不服。
他的过往、成就、自负和不可一世,正逼迫他寻求更体面的结局,而非死在一个孩子手上。
方六净盘坐、合十,开始诵经。
他念得是“慈悲咒”。
“慈悲咒”缘于一次惨烈的恶斗,方六净重伤濒死,慌不择路摔入一潭溪水,水里的鱼儿像有灵性一般吮吸着他的伤口,去除了含毒的淤血,大大加速了伤势的痊愈,方六净也由此悟出了这套“万物相生,佛本自然”的无上内功。是以受伤愈重,恢复愈快,多次相助方六净绝处逢生。
自此之后,他发誓不再吃鱼。
宋中天眼睁睁看着方六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调理创伤,不免大急,想冲上去结果了他,又怕遇到那可怖的佛珠。
毕竟,自己刚新添了十几道口子,两根肋骨痛得要死,一块刀片深深嵌进天灵盖,几乎全没。
然而这些代价,都将随着老和尚的毙命变得不值一提。
问题是,他杀得了么?
宋中天迟疑许久,始终没有出手。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一刻钟过去了。
宋中天一直紧盯着目标,忽然他发现,方六净的恢复速度渐渐慢下来了,甚至隐有反噬的危险。
不过宋中天并未贸然出击,倘若这是对手引诱他进攻,岂非着了人家的道?
只听老和尚一声长叹:“罢了——”
随后,这个凶名在外,心狠手辣的传奇恶僧便倒了下去。
“慈悲咒”也无力拯救一颗污浊的心。
宋中天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小心翼翼翻开方六净的衣衫,期盼找到什么好玩意。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尸体身上除了一本书,一串珠子和二两碎银,再无他物。
宋中天认不得许多字,两眼却直勾勾地盯住了那书,“慈悲大法”几个字似有魔力一般,钻进他的脑海,摄走他的魂魄。
甚至,永久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自方六净启程,于观海便终日茶饭不思,度日如年,只盼老天庇佑,早日让他得见仇人授首。可半月过去,依旧不见任何消息。
于猛狮完全信任“六净和尚”的实力,毕竟自己也算一方宗主,在对方手下仍过不了二十合。
区区食人鬼,算得了什么?
这天清晨,于观海像往常一样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用饭,忽听院内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顿时心中一凛。他把碗筷一摔,不顾老仆郑三的阻拦,跌跌撞撞奔向大院。
五六名家仆紧紧追上老爷脚步,领头的郑三走得急,差点一头撞到猝然停下的于观海。
郑三一辈子也没见过主子如此失态。
于观海的须发剧烈的抖动,右手僵硬地伸直,指向地面上那引起恐慌的事物。
那是一颗洗净了的人头。
郑三早年跟随主子走南闯北,杀过不少人。有些诧异的他俯下身去,细细观摩人头,总觉有些眼熟。
“六净和尚……”于观海颤声道,“难道是那食人鬼怪下得毒手?!”
“怎么可能?”郑三难以置信地道,“六净和尚武功超凡,已属江湖一流,竟连区区小鬼也对付不了?”
于观海没有做声,命下人好生安葬方六净残躯,神色颓然地返回内室,继续吃饭。
郑三见主子愈发憔悴,内心不忍,跪拜道:“老爷莫愁,阿三这就为您请一位高人出手,必定确保万无一失!”
于观海眼角微突了几下,仿佛有话要说,又被强行压住,过了许久才沉声道:“去吧。”
郑三面露喜色,拜别而去。
于观海咂了一口酒,只觉入喉酸涩,倍加焦躁。早已习惯此情景的下人们暗地叫声苦,各自撤换原有菜肴,替换上多盐多油的重口荤食,和两坛上好的女儿红。
他们知道,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大快朵颐,饭量也随之剧增。若不及时满足口腹之欲,恐免不了重罚。
郑三纵马一路向北,他要去的地方,是汝南姚家。
时任姚家家主,文武双全,名满天下。人称“青霜凝雪,寒锋乍暖”的姚景姚四爷。
姚四爷是个极有手段的人,一般来讲,排行老四却能担当家主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姚景自然不例外,他的过人之处是:凶残。
不光对外人,自己人也一样凶残。
他的大哥姚孟,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掌攉了弟弟,盛怒的姚景竟然一刀划落大哥三根手指;
他的堂妹姚芊,死活不肯远嫁山西大族裴家,赶走了迎娶的队伍。姚景不舍裴家高额彩礼,亲自驾车将姚芊强绑到蒲州,惊得裴家上下目瞪口呆;
二哥姚庄,族中威望素来极高。在一次争斗中不慎遭人暗算,身中奇毒,逢闻香味便生不如死,姚景借探望之名浑身洒满香料,姚庄惊惧之下愤恨而终;
三哥姚风,连受多番至亲离世的打击,变得疯疯癫癫,后离奇失踪,去向不明。
在外人看来,此时的姚家千疮百孔,离心离德人人自危,简直面临万劫不复之境,打死都不会有人料到,自姚景执掌家族大权后,姚家一扫往日阴霾,多个行当内皆大放异彩,人丁也愈发兴旺。
所有的转变,都源于姚景英明且无情的领导。
作为姚家人,他的毕生夙愿便是带领姚家壮大辉煌,为了这个目标,姚景不惜任何代价。
伤大哥,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不仅因为私人恩怨,更重要的是,姚孟作为家主太过慷慨无私,养食客上百,仅为博得一点虚名。同时生性软弱(这也是最终留其一命的原因),无法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各宗族。
绑堂妹,只因世家大族一诺千金,婚约既定,则断无毁约之理;个人情爱,岂能抵家族利益?
杀二哥,对姚景而言更是势在必行。在他看来,感情用事、与诸多名妓纠缠不清的二哥简直是宗族之耻。姚庄武艺高强却自甘堕落,做了家主,又怎能指望他做众人表率!
至于三哥姚风,姚景则从未放在心上。一个能被风闻吓傻的人,实在不足挂齿。
为了家族,这一切都值得。
姚景抚摸着食指上代表族主的翠玉扳指,有些出神。
时至今日,他早已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多时候却不禁想起血淋淋的前尘往事。他想彻底忘记过去,回忆反倒愈发清晰。
只有看到姚素桃花般的小脸,姚景才会展开紧皱的眉头,纵情享受天伦之乐。
七房小妾,二十余年,只生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姚景一度认为,这是上天给的报应。
待姚素长到二八芳龄,由于其书画绝伦,又尽得其母何红袖的惊人美貌,导致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姚景终于认识到女儿的价值,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大手一挥,以各种理由推掉了十五家名门,只留下绛州薛家和宜兴陈家。薛家四子薛綜、陈家长子陈培风俱为一时俊杰,风评极佳,令姚景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有人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近来江湖上盛传食人鬼作恶,闹得人心惶惶。老朽倒有个提议,何不以此为契机,令二位青年才俊替天行道,谁先将食人鬼的首级带回来,就选谁做小姐的乘龙快婿。四爷意下如何?”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金狮镖局的大总管郑三。
姚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做梦也没想到曾经的对头竟会跑来给自己出主意。
“听说于老爷最近痛失爱子,我一早还不信,金狮镖局那么大的牌面,怎会发生这种事。”姚景脸上佯露震惊之色,“区区一只吹毛饮血的小鬼,你‘镇三山’郑德单手便可擒拿,用得着连夜赶来我姚府求助不可?”
郑三听到“镇三山”三个字,浑浊的老眼顿时明亮了许多。
“难为姚四爷还记得老朽贱号,深感荣幸。”郑三俯首道,“只可惜当年的郑德已死,只剩郑三尚苟活于世。”
姚景叹道:“你是个人才,却也太过迂腐。于老爷子虽说救了你一命,未必就要做牛做马来报答的。”
“回报一个人的法子有很多。”姚景深深地瞥了郑三一眼,意味深长地道。
郑三没有回应,他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姚景没有再劝,只道:“你先退下吧,至于建议,我会考虑的。”
郑三大拜而去。
薛綜和陈培风,都是极其骄傲的年轻人,在得知姚景提出的条件后,第一反应分别是:
“姚景老儿简直是在羞辱我等,堂堂世家公子,若为此事大打出手,简直有辱斯文!”
“四爷既出此下策,说明正困于抉择,虽不体面,但此刻暨需表现,果断行动,方能抱得美人归。”
到最后,二人还是一同出现在了清风岗。
姚景负手跟随一旁,不离薛、陈百米开外。姚素粉面含羞地端坐在花轿中,静静期盼着心上人平安归来。
谁是她的心上人?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从父亲口中,姚素了解到薛綜和陈培风的大致形象,两个都丰神俊朗,顾盼生辉。前者气宇轩昂,后者面如冠玉,皆是逸群之才。
她一片芳心,略微倾向于薛綜。
山西薛家的威名,即便是乡间的山野村夫,也无人不知。坐拥“破军戟法”“贯日神箭”“长空追雁”三大旷世武学,涵盖兵器、射术及轻功,底蕴之深,睥睨天下世家。
至于江苏陈家,自称南朝名将“白袍”陈庆之的后人,数十代威名不显,今夕一朝把名扬,靠的是“护国利器”白穗剑。此剑通体乌青,滴血不沾,其系于尾端的白色剑穗,可化污为净,因此得名“白穗剑”。前任家主陈赴之仗剑行侠,纵横江淮,陈家由此乘势而起,不可阻挡。
姚景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可他更了解薛家家大业大,去了只怕委屈自家千金。陈家武林新贵,或许会少几分傲气,多些敬意。
他此番跟随,一方面为了公平公正;另一方面,则是害怕二位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传将出去,不光两家长辈会上门兴师问罪,更重要的是,日后女儿再想嫁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对于自己的实力,姚景倒是很有自信。他自付就算来上十只、一百只食人鬼,也只是多挥几剑的区别。
薛綜手执短戟,陈培风腰悬长剑,一左一右,缓步进入清风岗。
清风岗北部有一处密林,枝叶繁茂,可隐匿之处无算。薛綜含一口气,平地掠起,施展“长空追雁”身法,在树顶间往来飞纵,不时掷出几枚金钱镖,击打在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培风不禁冷笑。薛綜此举在他看来,非但无法震慑食人鬼,反而会打草惊蛇。还不如大摇大摆等着对方送上门来的有效。
薛綜一番下来,筋骨全开,热血冲顶,早已进入战斗状态。“陈公子,听说连六净和尚都栽在了食人鬼的手里,你觉得自己相比老秃驴能有几分?”他挑衅道。
“老和尚多厉害我不清楚,但我完全可以断定,食人鬼绝没有正面杀掉他的能力,它连我们也杀不了。”陈培风语气淡然地道。
“什么叫“连”我们都杀不了?”薛綜有些不悦,“我薛家神功远胜佛门九流武学,不管那食人鬼杀多少人,今天必然要死于本少爷之手。”
陈培风懒得争辩,继续大踏步地向前走,薛綜自讨没趣,只好跟上。
“薛家人果然狂傲的很,连少林绝技都不放在眼里。”姚景在后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皱眉道。“老夫倒要看看你把家传武学练到了几分。”
这时,忽听“啊”的一阵尖叫,接着连续传来几段破空之声,像是交战正酣。
姚景如遭雷亟,只见其脚步微动,人影已在数十米之外。
然后就被眼前的一幕搞懵了。
陈培风一失平日的冷静沉稳,面色狰狞地将地上的蛇尸大卸八块。旁边的薛綜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真是胡闹,老夫还道你们遇着了食人魔,特赶来相助,没想到……”
“实在惭愧,让伯父见笑了。”陈培风见姚景到来,脸有些发红。
“咳咳,老夫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姚景转过身去,瓮声瓮气道。“你们安心捉鬼便是。”
陈培风面露喜色,欢声道:“多些伯父!”他转头望向薛綜,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见了!
“怎么回事?”姚景感觉出陈培风有些不对,回身一看,顿时面如土色。姚景强定心神,迅速判断出薛綜并非被抓走,而是趁他们不注意偷偷离去。他手指东南方向,道:“这小子往那边去了!”
姚景心中气恼,连称呼都不自觉变了。
“哪儿来的尸体?”
这是三人再度汇合后不约而同讲出的第一句话。一个身着华服的鹰鼻男子喉部断裂,面目早已严重腐烂,可手中却仍紧握佩刀,一副死战到底的样子。
“我观此人穿着,必是富贵之人。这柄钢刀纹络繁杂精密,刀镡宽大,据我所知,应当是关中刀坊的路子。”姚景沉吟道。
“关中刀坊?那不是多年前便依附金狮镖局,如今人走茶凉的三大刀坊之一么?”薛綜吃惊道。
“金狮镖局?这人不会是……”陈培风脸色煞白。
“没错,就是他。”姚景凝重地道,“金狮镖局的少主,于守业!”
头顶树梢突然簌簌抖动,三人都吓得退后一步,薛綜恼羞成怒,欲攒镖怒射,囊内已空无一物。陈培风长啸一声,挺剑跃上树干,横劈竖砍,瞬间将偌大棵树枝叶荡尽,却不见任何踪影。
“这是什么味道?”薛綜站在树下,被陈培风剑气摧毁的碎木所波及,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直达颅顶,令人筋骨酥软,昏昏欲睡。
“掩住口鼻,当心“花下死”!”姚景以腹语警示,一手自保一手拉住薛綜,翻身后退,想起陈培风仍在树上生死未卜,姚景深吸屏气,毅然复入迷圈,却见陈培风正摇摇欲坠,眼看便要摔将下来。
“陈家小子,撑住——”姚景上树轻舒猿臂夹住陈培风,纵身跃下,忽见一道亮光穿透迷雾,迎面而来。姚景情急之下,奋力将陈培风掷出,欲再拔剑为时已晚,他只觉胸口一痛,顾不上反击对手,立刻遁走。才出迷圈见到薛綜,姚景顿时力气全无,扑地便倒。
“食人鬼……快,跑——”
说完这句话,姚景便晕了过去。
薛綜看着昏迷不醒的二人,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食人鬼,难道是通人性的么?居然布下如此滴水不漏的连环杀机。姚伯父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都惨遭暗算,自己又会如何呢?
前方皆迷阵,退可保平安。
退,还是不退?
薛綜内心想走,手指却无意触到后背的箭壶。
他不禁喜形于色!
是呢,我还有“贯日神箭”。有啥好怕?
同样的箭法,祖上三箭可定天山,自己难道破不了区区一只食人鬼?
薛綜立定、吸气、挽弓——
搭箭。
箭“气”似流星。
堂皇的箭气,驱散迷阵如拨云见月,所过皆清。
一枝寻常羽箭,经“贯日”之力加持,亦是“神箭”。
贯日月、穿星辰的神力之箭。
薛綜破了迷雾,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全神贯注的扫视四周,警惕每一处深丛。
随后,他便看到了“食人鬼”。
更确切的说,是个嘴角带血的清瘦少年。
薛綜把箭对准了他,弓弦拉满。
“你为什么要吃人?”
“我从未主动吃人,都是别人先杀我。”
“人家为何要杀你?”
“不知道。”少年眼里藏着无尽的悲哀。“或许……只因我与他们不同。”
薛綜愣了一下,紧绷的弦不由松了几分。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他沉声道。
少年眼睛忽然亮了。
“那两人,都没死。”他指向外面,“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不够。”薛綜冷冷道,“适才我若也倒下,我们几人必难逃一死。你这样说,只因你杀不了,而非不想杀。”
“可结果是你们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人若死了,假设也不存在。”少年反驳道。
“你在狡辩。”薛綜怒道。
“可这是事实。”少年道,“你们砍树使暗器打我的时候,也存了杀心。再者我那一刀涂了迷药,我伏在尸体下面,出手只为伤人,刀尖入肉不到半寸,绝不会致人死地。”
“所以你并不是非要杀我不可。当然,我的生死全系你一念之间,你要我死,我绝活不了。”
“你为何不反抗?”薛綜奇道。“那么多武林中人,江湖高手,都死在你手里,没理由单单怕我。”
“因为你的箭。”
“我的箭?”
“没错,你的箭法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使我完全不敢与之为敌。”
薛綜不禁哑然。
“无论如何,你终归是作恶太多,留你不得。”
他二指运力,“贯日之力”骤然而动,眼看要离弦射出,少年尖叫道:
“等等!”
薛綜眉眼挤成了三角状,手上却并未放松。
“你忘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我是食人鬼吗?”少年质问道。
“可笑,连你自己也不曾辩驳吃人的事实,到头来居然问本公子。”薛綜冷笑道。
“说我是鬼,当如何证明?”
薛綜愣住。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少年,实在有些深不可测。
他根本没法证明对方就是食人魔,从外表看,少年容貌清秀,谈吐有据且从容不迫。并无一丝一毫茹毛饮血的鬼怪姿态,虽然自己一行人确实遭到了攻击,可却不能让世人信服。毕竟传闻中的食人鬼,是“四肢着地、三眼六耳、獠牙如刀、声如狼嗥”的可怕形象。
“我杀了你,便说什么是什么,只要日后食人鬼销声匿迹,同样可以证明我所言不虚。”
“话虽如此,可你又怎敢确定,这世上只有我一只鬼呢?”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牙齿。
“食人鬼之前从未有过,出现绝非偶然。否则怎会直至今日才被发现?”
“杀了我,还会有更多的“鬼”冒出来,你杀不净的。”
“最重要的一点,承受不起失败的人,不是我,是你。”
少年语似连珠,说的薛綜步步后退,这一箭再也射不下去了。
“你走吧。”他颓然道。“我的确杀不了你。”
“我不走。”少年微笑,“我为什么要走?”
他笑得像个孩子:“我要跟你走,还要证明你杀了食人魔。”
薛綜悚然不已。
一行人归来的时候,等待多时的众人惊呆了。
三个人去,四个人回。
薛綜右手提着“食人鬼”血淋淋的首级,左手抱着瑟瑟发抖的少年,他的身后,跟着半醒不醒的姚景跟陈培风。
食人鬼残缺的头颅被高高抛起,精准的落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四周赞扬之声不绝于耳,薛綜右臂高举,仰天长啸。
姚素忍不住悄悄拉开红帘,从缝隙中偷看这振奋人心的场景。薛綜意气风发的样子在她心房扎了根,狂乱地肆意生长。
这一幕,都被陈培风默默看在眼里。
宴席之上,各路英雄豪杰竞相举杯,庆贺少年英雄力斩恶鬼,与绝代佳人共结良缘。
没人注意到,在宴席的最角落,那个狼吞虎咽的孩子。
第二天,薛綜以无家可归为由,将少年留在身边,负责照顾二人的生活起居。由于少年做事麻利,能说会道,深得姚素欢心,还因这段林中遇险的经历,起名为“林平”。
从此少年便有了名字。
虽然,他并非如先前所说,因父母被吃受到惊吓,导致记忆全失。
林平始终记得自己原有的名字:
宋中天。
清风不堕中天志,乾坤倒转需自强。
在异地千里的绛州,林平跟随薛綜夫妇见识了很多,醉情过扬州的灯烛辉煌,惊异于北平的宏伟肃穆,更有远走关外,感受茫茫沙海一望无际,漫天迷雾中,三两骆队隐约可见。
相对于人工搭建的城墙,林平更慑于天威的无上伟力。
话说薛綜自讨伐食人鬼以来,一直醉心于江湖虚名的加身,到处诛邪讨逆,江湖人称“寒戟神箭”,声望每日俱增。姚素则安守妇道,令夫君毫无后顾之忧。至于林平多年来一向安分守己,可毕竟深藏重大秘密,薛綜不敢留他在家,经常命其随同奔波,有时甚至故意置之于险境,妄想借他人之手灭口。结果每次都被林平化解,薛綜由此愈发不安。
在一次诛杀雁荡山八部蛟龙的鏖战中,薛綜独斩七人,却被最后一条龙卫凌云反击重伤,危急时刻,漫天神佛轰然而至,将卫凌云碾作齑粉。薛綜惊得面无人色,回头看见林平瘫倒在地,知是他出手相助,内心五味杂陈。几番天人交战,薛綜终于俯身,轻轻将其抱起。
之后,“寒戟神箭”悄然归隐,绝迹江湖。
薛綜退隐后,林平照旧陪伴在旁,可不管谁都看得出,他对待主人愈发尊敬,得到的回应却愈发冷硬。薛綜仿佛变了个人,动辄对林平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有时连姚素也看不下去,好言劝慰,反遭打骂。
林平却坦然受之,且恭敬之情丝毫未减。这般煎熬的日子,整整过了三年。
三年后的一个夜晚,薛府天崩地裂,家仆四散而去,府中财宝被瓜分一空。
薛綜死了。他的死状极惨,胸腹被剖开,头颅被割下,双眼怒睁,死不瞑目。
姚素乘马车连夜赶往娘家,从绛州到东平,奔波千里历尽艰辛,止有林平陪在身旁。
她的神情默然,一点没有夫君横死,家破人亡的悲戚,平静的可怕。
林平此际看她的眼神,也与往常有了变化。少了些上下的卑微,多了几分坦荡和决然。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最清醒的人便是他。
“你后悔么?”林平轻声道。
“后悔?”姚素疲惫地挤出一丝苦笑,黯然道:“奴家哪有这个资格?”
她贵为夫人,竟对家奴自称奴家,本已算惊世骇俗之语,可林平接下来的举动,却更令人瞠目结舌。
他扬起手,重重地打了姚素一巴掌。
姚素眼中满是屈辱与愤怒地瞪着他,换来的是又一掌。
用力更狠。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她尖声哭喊道。
林平怒由心起,飞膝猛击姚素小腹,痛得她蜷缩成一团,哭声也小了许多。
“住手,别打了……”
“贱人,你很喜欢么?”他厌恶地道,“才刚开始呢!”
姚素纤弱的身子遭林平连番殴打,先是呕吐,再是呕血,林平脸上冒着光,打得兴起,竟将姚素拦腰提起,一把摔出车外。
“若是后悔,就爬着追上来。”林平看着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他说完便转身坐下。
马车走出数十米,一阵幽香随风而至,林平回头望去,哈哈大笑。
“是你杀了他,奴家并没做错什么。”
“你只是什么都没做。”
“住口!你这狂妄之徒休要逞口舌之辩,当时我距你甚远,鞭长莫及,怎能怪……”姚素激动地站起来道。
“不错,确实是我亲手斩下你夫君的脑袋,可你作为他的夫人,居然装作没看到,之后还跟杀人凶手一起亡命天涯,这又如何解释呢?”林平冷目如刀地盯着她道。
“薛郎他……常常欺辱奴家。”姚素崩溃地瘫坐在地。哭哭啼啼道,“所以,所以……”
“所以你这个毒妇便眼睁睁看夫君被人杀掉,只为了逃离薛家,逃避责任?”林平搓手道。
“奴家……不仅仅为了这个。”姚素怕他又要打,赶紧解释道。“还有其他原因。”
林平冷哼一声,不再言语。那日,薛綜又因琐事大发雷霆,姚素怀着身孕前去安抚,不想薛綜已走火入魔,竟运功将其击倒,林平目睹姚素哀号不止,一股邪火冲天而起,佛珠猛烈地跳动,薛綜察觉有异时已晚,万千佛光自当头而下,眼看便被打作肉酱,薛綜却不慌不忙弯弓怒射。满天神佛瞬间烟消云散。薛綜未及欣喜,林平“不戒刀”已至,轻轻在他胸前划了道口子。
很小很浅的伤口。
薛綜愣了三秒,突然狂嚎起来,奋力撕扯自己的胸膛,十余人都拉他不住,最后抓地鲜血淋漓,肠子流了满地,林平不忍他再痛苦,手起刀落斩断了这一切。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爱她的。
那她呢?
“我们不能回姚府。”林平正色道。
“爹爹最疼我了,肯定会收留咱们的。”姚素一脸的天真。
林平不理她,问道:“除了老家,还有没有认识的你爹故交,或许可以暂住一下。唯独姚府,绝不能回。”
姚素刚要问缘由,忽想起父亲古板的脸庞,顿时心凉了几分,只得道:“清平山复崇剑派牛敬竹是我爹的忘年之交,其他的人,我一概不知了。”
林平沉默不语,半响后,他猛地甩鞭抽打马儿,那牲畜仰天长嘶,拖着车子失控似的向东方疾驰而去。
复崇剑派自洪武初年建立,迄今已有近百年,乃是太祖皇帝称作“八方卫国,应天无虞”的八大教派之一。复崇派剑法遵循古道,崇尚汉唐之风,擅使豪迈之剑,又结合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独创举世无双的“天一剑法”。现任掌教牛敬竹,更是十年难遇的剑道宗师。武林中但凡使剑之人,无不将复崇剑派视为圣地,做梦也想登上清平山,一睹“天下第一剑”的风采。
可惜绝少有人能得偿所愿。
清平山下累累的白骨,吓阻了何止百千人。
这些人不是被杀死的,而是在攀爬过程中不慎失足跌死的。
清平山之险峻,可见一斑。
林平与姚素初见此峰,肝胆皆裂。二人相觑良久,林平忽转身走向马车,姚素刚要阻拦,却见眼前一片血光飞溅。
林平收剑回鞘,撇了眼倒毙的快马:“现已无退路可言,上山罢!”
牛敬竹震惊打量着眼前灰头土脸的两人,脸上难掩赞许之色。十年来,复崇派一直闭关拒徒,且不说极少有人能攀至山顶,即便上得山来,亦要突破“守峰人”的剑围,那才是九死一生的挑战。
“尔等是何人?胆敢伤我门人,犯我禁地!”一名狮鼻阔口的彪形大汉怒目道。
林平伤痕累累,仍渊渟岳峙,气定神闲。适才他与姚素登顶之际,突遭数人夺命攻袭,情急之下催动佛珠反击,那几名剑客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一人当场重伤断臂,余者飞遁求援,顷刻间牛敬竹已至,随行的还有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
“牛伯伯,您不认得我了?奴家姚素,这位是我府上的护卫。家父姚景,与您是多年的故交。”姚素不顾身上有伤,向牛敬竹行礼道,“刚刚实乃误会,我们也是被迫反击,还请您谅解。”
那大汉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牛敬竹已朗声打断道:“原来是姚家侄女,本座倒是失敬了。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林平傲然道:“我们是来投师的。”
姚素不安地瞅了他一眼,补充道:“实不相瞒,前些时日我府上遭歹人攻袭,夫君不幸惨死,奴家走投无路,只好……”
“恩,他说想要投师,守义,你看该当如何啊?”牛敬竹捋髯问向大汉。
“古有云:天地君亲师。师长如父,当行三跪九叩之礼。”大汉瓮声瓮气地道。
牛敬竹哈哈大笑。
林平双膝跪地,对着复崇派宏伟的山门,重重地叩拜下去。
“师父在上,弟子宋中天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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