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英国时,国内新闻和百姓关注的焦点都在非法集资与老板“跑路”上,e租宝被查是导火索,之后全国数百个集资平台被查,上百家的老板“跑路”。
2016年8月份的时候我们刚搬到诺霍特区住,一天晚上室友跟我说他北京的一个都算不上朋友的朋友这两天在找他借钱,有多少借多少。室友跟他不是很熟就拒绝了。那个“朋友”也是做集资平台的,南方公司的倒闭潮很快就波及到了北京,整个行业哀鸿遍野,国家也在出重拳打击,他家资金链也断了。他还是不死心,说实在没有钱的话借十万元也行,可以拿房子或车子做抵押,室友也拒绝了。我跟爱人聊天时聊到了这件事,这时我才知道岳父母往当地的集资公司里放钱了。我告诉他们赶紧取出来,看全国的形式,倒闭潮很快就会到达黑龙江,岳父母当时也听到点风声,就连本带利拿了回来。当时周围的很多人觉得没必要,钱放那不会有事的。
很快(2016年10月份)岳父家所在县城里的最大的一家集资公司被查,官方公布的涉案金额达到10亿多元。我结婚的时候去这家公司旗下的饭店吃过饭,它是当地县城的明星企业,有二十多年的经营历史,下面有饭店、旅店、酒厂,超市、农产品加工厂等十几家子公司,可谓是家大业大。县城里的很多家庭都把钱存在他家,少的两三万元,多的百十万元。那些年除了他家外,当地还几家集资公司也在疯狂地敛财。利息实在是太诱人了,最高的时候每月5分利(年利率是60%),后期不行的时候每月也有2分利息(年利率24%),而且是月月返利息。我认识的一家人往里放了40万,每月利息就能拿到2万元,在月平均工资只有三、五千的边疆县城,这收益相当高,很多人靠此买了房,买了车,还买了各种平时舍不得买的名表名包等奢侈品。
在这种大背景下,整个县城里几乎每家都抢着往些集资公司里放钱,有的是自家钱往里放,有的是几家的钱合在一起往里放,还有的是从外地的亲戚朋友家借钱往里放,更有甚者一些农民拿土地做抵押从银行贷款往里放。
那时候,不往里放钱的人才是精神有问题。我岳父母家以及亲戚朋友家也在里面放了一些钱。
那些年全民都在疯狂地集资,这也为后续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并为很多人的婚姻、家庭和生命挖好了坟墓,写好了墓志铭“家破人亡”。
集资公司的倒闭无疑在当地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其中一个是我家的朋友(岳父的搭档)张叔。
2014年十一的时候岳父家的新楼装修,我去帮忙,在那认识了同样在帮忙的张叔。张叔和我岳父是工作上的搭档,他俩合伙做室内装潢。他很勤快,也很幽默,手艺也非常好。当时我帮忙切割瓷砖,但是手法不行总把瓷砖切坏。张叔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瓷砖切好了,还跟我开玩笑说“你们大学生干不了这个活”。当天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张叔的酒量特别好,一顿饭喝了半斤白酒(二两半的酒杯喝了两杯),喝完后啥事没有,下午接着干活。我们边干活边闲聊,他说当年他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那叫一个穷,全家的行李用一只麻袋就背过来了,吃饭是米饭就咸菜,就这样还得往咸菜里拌上盐。我很好奇为啥还要往咸菜里拌盐。他说“让咸菜更咸啊,省咸菜!”他的语气很幽默,让我忍不住大笑。
他很能干再加上手艺好,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很多。后来和当地其他人一样,他也把自己的毕生积蓄都放到了集资公司里,每月的利息近万元。再后来集资公司倒闭了,很多人血本无归,他也是。最初老百姓还觉得钱还能要回来,毕竟那家集资公司在当地经营了二十多年,是县里的明星企业,据说当地官面上很多人也往里放钱了,旗下还有很多子公司,家大业大,不至于一下全倒闭了。随着官方调查的深入以及一系列坏消息的发布,老百姓才意识到,钱要不回来了。
后果非常严重,有些人离婚了(钱没了,相互指责埋怨),有些人从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合伙往里放钱,钱没了,相互指责埋怨),很多人为此背负了沉重的债务(之前向亲戚朋友借的钱、向银行贷的款都还不上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的原因却高度统一:钱没了,被骗了。
据我岳父说,钱没了之后,张叔干活的时候经常头疼,去医院看了医生吃了药还是不管用,反而越来越严重,疼得厉害的时候他就用拳头使劲往头上砸。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钱闹的。
再后来张叔的手艺也不如从前了。以往他的手艺非常好,贴瓷砖都是一遍成功,贴的平平整整严丝合缝,从来不用返工,当时他给岳父家贴瓷砖的时候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这是“熟能生巧”。但钱没了之后手艺就不行了,瓷砖贴的经常鼓包,上午贴完下午就得返工重贴。而且经常忘事,总记不起自己的尺子、铅笔之类的东西放哪儿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的笔放哪儿了?”岳父让他在家休息几天,他说没事,家里还有很多地方急着用钱。
有一次干完活后雇主(张叔的亲戚)请岳父和张叔去附近的饭店吃饭,大家都骑摩托车过去。到饭店后发现张叔不见了。刚开始都没当回事,以为他可能临时去买烟或买其他东西,毕竟张叔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各个地方他闭着眼都能找到,而且饭店离干活的地方也没多远。等了好久张叔还是没来,于是岳父就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往他家里打电话,家里人说没回家。这下都有些着急了,怕他骑摩托车在路上出事,就分头出去找。找遍了县城的各个街道也没找到他,打了无数电话也没人接听。
天已经很晚了,这时张叔给我岳父打来电话了,开头就问“我在哪儿?这是哪儿啊?”我岳父也很纳闷,就问他“你去哪儿了?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且听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刚睡醒的样子。岳父就告诉他“看看周围有人吗,问问他们你在什么地方,我们开车去接你。”张叔找人问了地址,他的亲戚开着车带着我岳父去接他。那个地方是离县城几十公里的一个鱼塘,周围全是农田没有人家,只有一个看鱼塘的人。那人说这儿晚上很少有人来,看到张叔开摩托车过来还以为是偷鱼的就出来看看,才知道张叔迷路了,问了张叔几句发现他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就让他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这时候张叔摩托车的轮胎已经完全废了,变成了方形。要不是车胎不行了他还会继续往前开。回去的路上大家就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不知道,也记不起来从他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中间“断片”了。大家都知道这是钱闹的。
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手艺越来越差,忘事情也越来越严重,每次干完后必须有人送他回家,否则就会迷路。
再后就没法再去工作了。家人陪他去各个医院看病,也做了检查,都说身体没有问题,建议去看看精神上是不是出了问题。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情况依然是越来越差。刚开始每天都找自己干活的工具,要去干活。家人就骗他说现在没有活了,工具已经帮他收起来了。慢慢的生活也不能自理,整天发呆也不说话,只能卧床靠别人喂饭。我岳父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我岳父是谁了(他们俩搭档了近十年),话也说不清楚,而且消瘦的厉害,皮包骨头。
他虽然精神不正常,但是并不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伤害,医生建议回家静养。情况不断恶化,回家不久后就失明了,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躺在床上喂饭也不知道吃。再后来就去世了,才40多岁,留下了未成年的孩子,和破碎的家庭。
从他第一次迷路到去世,只有短短的四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钱闹的。
在我看来这是一次谋杀,而钱只是从犯。主犯都有谁呢?集资公司无疑是主犯之一,尽管从法律上讲它不需要为这次死亡事件负任何责任。据当地人说,这个公司非法集资的历史有二十多年了。我想这个公司的经营者一定神通广大,堪比孙大圣,能让全县人民都知道他的存在,却成功了瞒过了政府的所有监管人员,而且这一瞒就是二十多年。
对外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故事。但是对他的家人来说,这是生离死别,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伤痛。
官方一定会对人们说,要坚强,人生的意义不仅是挣钱,还有家人。但是人们一定想对官方说,希望当官的能为百姓伸张正义,能够要回百姓的钱,能够防微杜渐,不让悲剧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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