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相遇了。
虚掩着的窗外大风呼呼作响,甚至窗户都维持不住那虚掩的状态嘎吱嘎吱地摇晃。而他手上的提灯也随着漏进来的风摇晃着,昏黄的光线中他们视线相交。
他们惊讶地看着对方,似乎都不理解为何对方会出现于此。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雨倒是不大,但风却像是要把雨的那份补足一样呼啸不止。库勒尼西是被窗户开启的声音惊醒的,他从床上跳起,抄上放在床边的猎枪,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旁。但那窗户似乎确实是被风强行吹开的,生锈的锁匙禁不住这大风,折断掉在了地上。库勒尼西叹口气重新关上窗户,推动一边的柜子,愣是堵住了窗户。
这么折腾了一番,困意也差不多消了。虽说是夜半时分,库勒尼西还是决定去检查下书库的情况。那里确实比自己所住的这个阁楼牢靠,但谨慎总归是好的。
点上煤油灯,拿着猎枪,库勒尼西走出房间,沿着旋转楼梯一路下行。
闲置的房间中偶尔有几扇门哐嘡哐嘡地响着,然而检查之后发现也只是因为窗户被吹开了而已。库勒尼西决定索性等天亮之后找些木板来钉死那些窗户,毕竟那些空房间还剩的用途也只有堆放杂物而已。
很快库勒尼西到达了底层。塔式结构的建筑最下层与地下几乎都被当做了书库,除去被锁死的最底层。库勒尼西没有那个房间的钥匙,他的母亲拿走了那把钥匙,然后再也没有出现。
挨个房间检查下去,库勒尼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是一群研究者聚集于此,书库部分甚至窗户都更牢靠一些。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个房间,也许是一路检查下来都毫无异样让神经也松懈了下来,库勒尼西没有听到小小的“咔哒”声。
随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进入了房间。
库勒尼西在书架之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闯入者,对方脸上护目镜的反光令库勒尼西无从判断对方的表情,只不过这个闯入者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健壮多少,这或许是值得庆幸的。
另一方,翻窗而入的闯入者一落地便看到房间门被打开,随后明晃晃的灯光让他一时目眩,再接下来他看到的是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长之人惊讶甚至于慌张的表情。随后他看到对方举起了猎枪,很显然并不欢迎自己的闯入,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库勒尼西没有扣下扳机,他告诉自己说这是因为还没有必要,他还有一个秘密杀手锏,他不需要这就扣下扳机,又或者,他只是不想“用自己的手杀死一个人”。而看起来约摸与他年龄相仿的闯入者在内心小小庆幸着这份迟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敌意,随后开口:“呀,突然打扰非常抱歉,如你所见我这里没有武器哦,所以可以放下枪嘛?”
“你让我相信有人在这种世界里手无寸铁地在夜里闲逛?”库勒尼西的声音很轻,似乎随时会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不过闯入者看来确实听清了每一个字,晃了晃空空的两手,略显宽松的袖子顺着手臂滑了下来:“哎,真要说来其实也不是真的手无寸铁啦,不过比起战斗我确实更擅长偷偷摸摸跑路,之类的。”
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中对方的袖子下露出了一小节金属物体,库勒尼西大致能猜出来那是一把折刀,或许经过些特殊处理,又或者没有。稍微移动了一下提灯的位置和角度,库勒尼西看到了对方护目镜镜片之后灿烂的金色眸子,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是可信的。
于是他垂下了猎枪的枪管,他向自己解释他只是举得累了,随后他再度开口:“你来做什么的?这儿可没什么东西可偷。”
灯光中可能是窃贼的那位闯入者觉得对方似乎是挑衅一样挑了挑眉,又或者只是灯光晃动带来的错觉。然而他确实是勾起了嘴角,毕竟他相信着立在自己附近这些高耸的书架上肯定有那么几本书有被慎重收在这里的价值。
库勒尼西像是意识到了对方的想法一样,叹了口气:“这个地方,是已经被废弃的研究所。”
“哎?”闯入者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像是没有理解库勒尼西话里的内容。
“这里是已经废弃的研究所,你看到的这些除了一些兴趣使然的读物之外,就都是弃置资料和数据了。”
“哎——那我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了什么了啦——!”
稍微费了些工夫,两人总算是在房间中坐了下来。库勒尼西把提灯放在桌上,两人隔着圆桌相对而坐。
“我叫雨果。”有着红色头发和金色眼睛的少年耸耸肩,眼睛偷瞄着桌上的白色瓷罐,他刚看见库勒尼西从里边盛出一勺淡黄色的结晶,放进红茶。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毫无疑问是一罐砂糖,在现如今已经很贵重的砂糖。
库勒尼西倒像是没注意到雨果的视线,自然地搅拌着自己面前的那杯红茶,身旁放着那支双管猎枪。稍微抿了一口红茶,库勒尼西轻轻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库勒尼西。”
“库勒尼西……名字好长啊,就叫尼西了!”雨果一拍桌子就这么决定了,随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好涩!”
库勒尼西一言不发地喝着自己那杯红茶,虽然雨果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甚至悄悄指着桌上的那个白瓷罐子,库勒尼西依然对于桌上的那一罐砂糖一个字都没有提。
雨果觉得自己遭到了不公平对待,可是转念想想……
自己似乎是进来偷东西的哎……
要求公平对待似乎没有什么道理的样子?
不过又说回来,自己本来就是个小偷小摸的惯犯,为什么偏要等许可啦!雨果这么想着,干脆就伸手拿起桌上的那罐砂糖,盛了满满几勺放在自己茶杯里,喝了一口:“好甜!”
“噗。”库勒尼西低着头用茶杯挡住脸,小声笑了起来。
“你什么反应啊!”
“不,没什么。”抬起头来的库勒尼西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喝掉了杯中的红茶,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拿起椅子旁边的猎枪,搭在肩上,“毕竟还是夜里,又在下雨,你就在这儿过一晚也行。天亮了就走吧。”
“哎——要是天亮了还在下雨呢?”
库勒尼西打开柜子,扔出了两团塑料袋。
“就没点像样的防雨设备么?”雨果略微低下头,像是过去女孩子流行的卖萌自拍方式似的可怜兮兮地看着库勒尼西。
“有啊。”跟雨果闻言露出了一脸期待的表情相反,库勒尼西挂上了一脸怎么说也不能说是友好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半斤面粉或者一罐砂糖可以换一件可重复利用的塑胶雨衣。啊,猎枪用的散弹也行。”
“你真的不是在专门挑我没有的东西提议么!”
“没有。”库勒尼西以食指敲着猎枪的枪托,“我觉得这些都应该算是现在的通用交易物才对。”
“……好吧,我直说了!”雨果两手一摊,“我超穷!字面意味上的身无分文!能掏到点儿啥就当时都换了能吃吃能浪浪!储蓄是什么我不知道!”
“……”库勒尼西一时间哑口无言,揉着眉心也不知道究竟应该说点什么。
而雨果笑嘻嘻地凑到了库勒尼西面前:“哎~要不你收留我几天的啊,能陪你聊聊天啥的,而且打猎啊,掏点儿能用的物件儿啥的我可是挺在行的哦?”
“先生,我想一定有人教育过您,不要轻信他人,我也被如此教育过。”库勒尼西说着右手握着猎枪,左手扶住枪托,他还没有举起枪,不过雨果姑且还是知道,在这种时候冲上去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他不知道对方的弹仓里塞着怎样的子弹,不过他也没兴趣用自己的胳膊或腿甚至是命去确认。
不过这儿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雨果转了转眼睛,看向桌上装着砂糖的小罐子和稍远处台面上大约是放着茶叶的金属罐子。这儿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而且既然眼前约摸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可以一个人,至少目前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地方的安全大约也比他先前所在的那个前哨站安全不少,当然也有可能其实眼前的对方只是比自己更早些发现了这个哨站,他只是和自己一样是个独行的旅人,临时借宿在这里。
不过不管怎么说,雨果多少还是想要个伴儿。从他离开先前的前哨站,他已经独自旅行了有段时日,也许没那么久,但一个人的旅途总归是有些寂寞。
只是,确实如同对方所说,“不能轻信他人”——这几乎是在这样的世界生存的铁则。毕竟天晓得对方究竟确实如自己所言那样只是个无害的旅人,还是个狡诈的骗子,又或者……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然而雨果手中并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就如自己所言那样只是单纯的想要个聊天的伙伴,并无意加害对方,甚至,他是翻窗闯入的,如果当初敲了敲门,倒是说不定还有些余地。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雨果带着几分懊恼挠了挠头,决定或许还是天亮之后就收拾东西走人吧,能拿走几个塑料袋挡雨也算不错了。
不过这个时候,库勒尼西的表情透出了些许的疑惑和迷茫,雨果觉得他似乎看向了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远方。随后,库勒尼西对着他,带着少许游移开口:“……你要是想留下来几天……也可以。”
“真的?”雨果像是要蹦起来了一样,两手一拍。然而随后,雨果眼睛一转,挑起了眉毛,凑到了库勒尼西面前:“哎呀,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呢?”
“你要是想这就走人我也很欢迎。”
“哎——还下雨呢,不要这就赶人嘛~”
库勒尼西一言不发地拿着提灯,转身就走向了房门,打开门走了出去,雨果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不管在怎样的时代,黑暗总是令人不安。
沿着旋转楼梯一路上行,楼梯上下的方向都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雨果有一瞬间觉得这持续旋转的楼梯是无尽的,而他们会沿着这楼梯一路到达天国。不过当这样的想法渐渐浮起到变得明晰的时候,库勒尼西停下了脚步,推开了附近的一扇门:“这里。就这里吧。”
在雨果面前展开的是落满灰尘的小房间,贴着外墙中央的是罩着床罩的一张加宽单人床。库勒尼西走进房间从抽屉中拿出一支蜡烛,就着手上的煤油灯点燃蜡烛,立在了床头柜上。小小的火苗因为窗户漏进来的风轻轻摇晃着,库勒尼西举高提灯,看着窗户,小声念叨着或许应该去仓库里找找有没有密封胶带。接下来的日子大约会持续转冷,甚至或许,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彻底封锁这片区域。
而雨果已经轻巧地跟进了房间,原本可能是白色的床罩在黄色火光和灰尘的覆盖之下变成了令人生厌的颜色,不过既然有床可以躺,雨果可没什么怨言。掀起床罩的时候厚重的灰尘漫天飞扬,呛得雨果不住地咳嗽,旁边库勒尼西已经早早躲远,还不忘挥着手让灰尘进一步远离自己。
也许是因为干燥的缘故,只能以肮脏形容的床罩下,床单和被子的状态倒算是不错,不能说是干净,拍拍抖抖之后倒也还算是软乎。雨果在心里小小地喊着“呀呼”蹦到了床上,老化的弹簧发出了“吱扭吱扭”的声音,但还是把他弹了起来。
库勒尼西看着似乎格外兴奋的借宿者微微叹了口气,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临出门时敲了敲门框:“别忘了灭蜡烛。”随后带上了门。他的房间还要再往上一些,是占据了一整层的阁楼,如今大半都被书本所占领。
库勒尼西把阁楼当做自己房间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头顶的大面积玻璃天窗。那里一天中大多数时候都光线良好,在晴朗的夜中可以不点灯借着月光甚至星光看书。这个几乎废弃的哨站如今的经营完全是赤字,库勒尼西可不想继续扩大这个赤字。
熄灭提灯躺到床上,库勒尼西轻轻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书柜另一边已经坏掉的窗户隔着书柜响个不停,不过也许是因为书柜里塞满了书,声音倒是算不上那么吵人。
这时候随着仿佛带着磷光的眼睛睁开,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还是答应了啊。”
“你不是说没关系么。”库勒尼西依旧闭着眼睛,淡淡地开口。
而像是液体又仿佛是游鱼的异形缠绕在库勒尼西身边,声音之中带着不知是奚落还是嘲弄:“我只是说让他留下也没关系,他伤害不到你而已。”
库勒尼西一声不吭,把被子向上拽了拽,蜷缩起了身子。但是有着复数眼睛的异形像是依旧不准备放过他一样,在库勒尼西身边游走。不过原本,它就无法离开他,他也无法离开它。
在很久以前,至少对库勒尼西而言是很久以前,它就已经与他成为一体,他们谁也无法摆脱对方。
隐隐约约的笑声似有似无地持续着,库勒尼西仿若是在梦呓一般轻轻开口:“一个人,很寂寞啊。”
那幻兽忽然安静了下来,库勒尼西稍微张了张嘴,然而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闭上了眼睛。
然后,沉入梦境之中。
毕竟是久违的在床上睡了一觉,雨果睡到日上三竿才终于醒来。房门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日光从满是污渍的玻璃窗洒入,照出地板上落满的灰尘还有空中漂浮着的尘埃。雨果有一瞬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年长而健壮的男人在怒吼着自己一塌糊涂的房间,而自己左耳进右耳出地在背后偷偷玩着准备磨成小刀的一小块铁片。然而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隐约的声音,打碎了那幻象。雨果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听着门外软底鞋踏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自己的房间前。
雨果的手摸到枕头下的小刀,握住,准备好随时可以抽出。多少他还是有些介意昨晚对方突然改变的态度,如果自己其实是一不小心闯进了什么狂信徒的集会处,那可不是“不妙”的程度而已。
但是门口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踏过木板的声音又响起然后渐渐远去,听起来是向着上楼的方向去了。
从床上爬起身,雨果不声不响地摸到门口,耳朵贴在了门上。而门外只有愈发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是开关门的声音,再之后就只是寂静而已。雨果打开房门,看着门外灰尘之上的崭新脚印,看起来对方也并不是多爱干净的人,又或者也可能是对于一个人来说,想打扫干净这样一个灯塔实在是太难了。
地上的脚印显示对方在自己这间房间的门口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雨果转着手中的小刀思考了一会儿,将它收回袖子之中,跟着脚印走到了顶层。
似乎格外长的楼梯尽头只有一扇门,灰尘之上的脚印就消失在这扇门前的地毯上。那地毯上留着些显然来自同一双鞋的脚印,雨果判断出那是来自于一双并不适合外出的软底布鞋,虽然不适合外出,但是很显然比雨果的厚底靴子更适合享受这木地板的触感。
“……简直是奢侈啊……”雨果这么想着在心里叹口气,一手握住袖子中滑出的小刀,另一手敲了敲门。
门的另一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他听到了接近的脚步声,还有昨晚听到过的声音:“什么事?”
雨果听出那声音中的僵硬,他自信这判断不会有错。
“哎,因为天已经晴了~所以我出去打猎了哦~哎,天黑之前回来~给我留个门——”雨果像是故意一样,以格外轻佻的语气开口。
“……大门右边的信箱。”门的另一侧,声音一滴滴漏了过来,“钥匙在里边……”
“好~”雨果说完转身一蹦一跳地下了楼——脚步声听起来像是这样。可事实上雨果却只是站在楼梯口,越来越轻地原地踏着步子。
在等了几分钟之后,紧闭的房门发出了小小的锁匙声,雨果迅速蹲下身,注视着那扇打开的门。
而在门缝的间隙之中,雨果看到了淡紫色的眼睛。
稍后门被完全打开,雨果躲在楼梯扶手的阴影中,看到库勒尼西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像是轻轻舒了口气,又退回了房间之中。
雨果不知道库勒尼西这个举动的意义,或许他只是觉得有人在房门口会让自己浑身不自在而已,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雨果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充满好奇,不过现在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肚子饿了。
虽说这边肯定也是有食物储备的,雨果猜想对方先前停在自己那个房间门口时就吃过了东西,随后从底层他们先前喝茶的房间回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偏要把这灯塔爬一遍的原因雨果也说不好,或许只是为了不要让自己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肌肉萎缩,需要跑路的时候跑不掉吧。不过此时这些问题暂且怎样都好,已经要到了一张床可睡的雨果终究还是没能说服自己继续厚着脸皮去和对方要一顿饭。不管怎么说昨晚是说了自己可以陪着聊天、帮忙打猎之后被同意住下的,那么就表现出一点诚意打些什么回来好了。再过些时日就要入冬了,如果自己能准备出两人份的过冬食物,那么自己大约也就可以在这个灯塔里度过一个温暖的冬日。没准……雨果想起了那些书架上的书,还有对方的话语——“一些兴趣使然的读物 ”。如果是在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建筑物里,又不用发愁会没有下一顿饭的话,他也希望能看一些过去的故事——在这些木质楼梯因为清漆闪闪发亮,玻璃透彻甚至仿若无物,黄铜门把像是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的那个年代,在人们之间传颂的故事。
在他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深处,他似乎也曾经躺在干净的床单和柔软的被子中听母亲靠在床边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但是那记忆实在太过遥远,他甚至不敢确信那到底真的是幼年时候的记忆还是只是自己臆造的幻想。毕竟那之后的那些更加真切的记忆中,就只有棉絮露出的被单,只有一层布料甚至布料都没有的木头板,最好的待遇也就只有像蓑衣虫一样的睡袋,至少在冬天的时候很是暖和,虽然放到夏天的话会热得要死。雨果不太记得是发生了些什么事然后有了这样的转变,是战争么?还是什么别的?他隐约记得倒塌的建筑和红色的天空,还有滚滚的浓烟,但其他还有什么,他已经毫无印象。
或者,是不想想起。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那些高楼大厦也好,乡间小屋也好,庞然的工厂也好,悠悠旋转的风车也好,要倒塌实在是太容易了,要重新建起却是那么的困难。
雨果想自己大概是见不到它们被重新建起的日子了,他所能做的就只有活着,让自己好好活着,活得久一点,或许还能见到些重新建起的小木屋、风车与磨坊。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执着于风车,他不记得自己听过什么和风车相关的故事,但记忆深处似乎确实有那么一幅图景,是田野间旋转的风车。
“还以为你会说让我去看呢。”暗色的幻兽在库勒尼西身旁游走,幽光闪烁的眼睛带着戏谑眯起,“以前的话你会让我去确认他在不在。”
“……没什么。”库勒尼西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给自己,“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是的,不过是一时兴起,不管是他同意那少年人的留宿也好,还是让他住进自己曾经的房间也好,又或是他决定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对方是否还在这房间门口也好,全都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已。每日仅与书本相伴的日子终究还是有些寂寞,他会想要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库勒尼西站在门口,没说出的话不知道是在和谁辩解。而伴在他身侧的异兽依旧是带着难以分辨的表情,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少年。
“哦对了,钉一下窗户……”像是想要从这样的氛围里逃开一样,库勒尼西喃喃着,一路小跑下阶梯,在大门口换上结实的外鞋,走向了灯塔隔壁的小棚屋。他记得所有的木材都堆放于此,不管是作为柴薪的还是另作他用的。
虽说木头的余量并不少,但木板已经被库勒尼西消耗了不少,剩下的多是大段的圆木。库勒尼西低头抱着木板和钉子、锤子,钉了几个房间的窗户,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向那些未分割的圆柱形木材。
终日只是捧着书本的双手拎起斧头,库勒尼西对着面前的圆木,深吸一口气:“……哈!”
锋利的斧头确实劈进了圆木,然而也仅此而已。木材的韧性让斧头嵌进了木头,前前后后都弄不下来。
“……这个,要怎么办啊……”库勒尼西看着嵌进了木材的斧头喃喃自语着,最后不得不叹了口气,“拜托了……”
“呵呵,你还是这样啊。”幻兽发出嗤笑声,与人相异的眼睛看着库勒尼西。
而后者避开视线,小声嘟囔着:“啰嗦。”
一时间似乎有带着颜色的风经过,稍过了一会儿,一片片木板已经散在库勒尼西面前。
适当削平并打磨去掉可能会扎手的木刺,库勒尼西深吸一口气呼出,再度扛起木板,准备去钉死剩余的那些松动的窗户。
当雨果手上转着弹弓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宽大的黄绿色外套在风中摇晃。他把弹弓揣进口袋,小跑几步,来到了对方面前:“哟~”
“呜啊?”库勒尼西扔掉木板后退几步,摆出了戒备的姿势。
而雨果就这样被对方扔来的木板砸到了鼻尖,大呼一声:“痛!”
“哎?啊,抱、抱歉,那个……”库勒尼西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雨果眼睛一转,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凑到了库勒尼西面前:“好痛啊,你做什么啦!”
“哎?呃,我……那个,我……”
“噗嗤。”看着库勒尼西的反应,雨果顶着红红的鼻子笑了起来,“没事啦。哝,我打到兔子了。”
“……哎……”库勒尼西的视线中带上了少许的敬佩,还混杂了些许的其他内容。稍后,库勒尼西重新直起身,略微错开视线开口:“刀啊锅啊什么的在之前喝茶那间房往里一点的房间,都有。你去弄吧……我还要去钉窗户。”
“好的——”雨果手上晃着兔子,另一只手继续转着弹弓,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塔样的建筑中。
而库勒尼西稍微整理了一下木板,也跟在雨果身后,进入了建筑之中,准备去继续自己之前的作业。
只是……
“尼西——盐在哪里——?”
“库勒尼西——有没有胡椒啊——?”
“尼西——那个黑乎乎的瓶子里是酱油么——!”
“呜啊?!库勒尼西那个红的是辣椒么?辣过头了吧!咳咳,水水水……等等这啥……”
“……”
“…………”
“唉……”库勒尼西叹了口气,放下锤子,把钉子放回盒子之中,掸掉衣服上蹭上的木屑,沿着楼梯一路向下,“我来了……”
随后他闻到了一股呛辣的味道:“你做了什么啊!”
“咳咳,你来得,咳咳,正好……”雨果手上拿着水杯,不停地咳嗽着,“不,我就想,加一点辣椒炖兔子来着,然后就……”
库勒尼西不由得又叹了口气,翻出来一小罐方糖,放进了雨果手中的杯子里:“听说甜味会解辣来着。”
“谢谢……”雨果晃着手里的杯子,希望那块方糖快点融化救救自己现在火辣辣的舌头和嗓子,一边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为什么那个看着超正常的干辣椒那么辣啦!”
库勒尼西闻言顺着雨果的视线看向柜台上打开的罐子,带着少许尴尬,挠了挠脸:“那个,雨果君,罐子上写着‘特制超辣干辣椒’哦……”
“……”雨果无言地扭过头,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好吧我承认!那罐子上我认识的就只有‘干燥’而已!”
虽然中途好是折腾了一番,不过折腾之后,两人总算还是吃上了一顿午饭——时间稍微有些晚——有点辣过头的炖兔子,硬邦邦的储存干粮和加了维生素泡腾片的凉茶。雨果边小声嘟囔着“我就是不认识几个字啦”边把干粮掰碎泡进炖兔子里,一手拿着勺子搅拌着汤碗,另一只手拿着凉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为了补充维生素而制作的泡腾片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死心眼地去还原柠檬汁的味道,雨果一大口喝下去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怎么这么酸啊!”
“……听说……以前人们都觉得……酸的就是维生素含量很丰富,大概就……”库勒尼西断断续续地说着,小口喝着杯子里柠檬味足过头的凉茶,看着自己碗里整块的存储干粮慢慢吸饱汤水。
“酸过头了啦——”雨果闹脾气一样两手拍着桌子,随后探头凑到了库勒尼西面前,“呐呐,有没有什么砂糖啊,蜂蜜啊之类的嘛。”
“有是有……”库勒尼西带着犹豫开口,“但是储量不多……而且也快要冬天了,不会有行商人来这附近……”
“……啊。”雨果似乎才想到这个问题,退回去带着几分焦躁挠了挠头,“确实……这样的话也得多准备点肉回来……”
库勒尼西放下茶杯,拿着不锈钢勺子把碗里的干粮块切成一小块,一口一口慢慢吃着。稍微过了一会儿,库勒尼西再度开口:“天黑之前回来……”
“哎——你担心我嘛?”雨果这么说着又凑到了库勒尼西面前,一脸笑嘻嘻的表情中带着几分得意。
“……”库勒尼西低着头,在桌子下踢了一脚雨果的小腿。
一只兔子到底也没多少肉,倒是辣乎乎的汤半天喝不下去,泡在汤里的干粮块吸着汤水开始膨胀,变成了满满一大碗辣乎乎的面糊糊。倒是确实让人从肚子开始暖洋洋的。
“吃饱了就开始困呐。”雨果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
库勒尼西拿着两人的碗和砂锅一起放进水池,倒进一桶清水,转过身看犹豫了几秒:“你要睡一会儿么?”
“……嗯……算了!”雨果说着像是迅速把困意打包丢到了角落,就这么蹦了起来,“一睡天就黑了,我再出去一趟捉点什么回来——”
“……那就,祝你好运。”库勒尼西说完似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匆匆走出房间,很快又拿着一个竹篓回来,“我记得这附近有树莓和野菜,你要是觉得泡腾片很酸的话可以摘那些回来补充维生素。”
“树莓和野菜……虽然是可以啦但是一点都不帅气嘛——”雨果格外夸张地拖长了音调说着,还是接过了竹篓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啊,不过我对分野菜没什么自信,采回来之后究竟能不能吃的问题就交给你了!”
库勒尼西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目送着雨果走出门之后,他叹了口气:“这里……有没有本地植物图鉴啊……”
“有啊。”熟悉的声音传来,库勒尼西小声念叨着“还好还好”,走向了书库。
雨果回来的时候看到库勒尼西正坐在餐桌前,至少他认为那是餐桌,手上翻着一个厚厚的活页本。他走近的时候看到那是一本图鉴,上边是手写的文字和绘制的植物形态图,有些是风干的标本,大约是吧。
翻着活页本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指沿着那上流畅的手写体划过,口中轻轻念着什么,雨果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单词,什么“直立”“绒毛”“簇生”,他想那大约是植物的形态特点,他记得自己出门前说自己不擅长区分哪些植物是食用,哪些是药用,哪些是毒物。
恶作剧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雨果眼睛一转,轻手轻脚地摸到了桌前:“嘿!”
“啊,你回来啦。”库勒尼西却像是预料到了一样带着淡淡的微笑抬起头,随后又再度低下头看着手上的图鉴,“野菜什么的放在这里就好,我会择。”
“呜啊,失败——”雨果很是夸张的样子叹了口气,“还以为能吓到呢。”
“哎?啊……”库勒尼西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呃……呜啊?”
“……”雨果沉默着看了库勒尼西几秒,向前走了几步,绕到库勒尼西面前,两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演技很差啊?”
“哎?”库勒尼西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自己面前一脸尴尬的雨果,“……没……有?”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演技超差啦!”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喊完,雨果双手捂脸蹲在了地上,“没被吓到就算了嘛不要这种安慰啊!更受伤了啦!”
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展开,库勒尼西一脸慌乱不知所措。仿若是一个初次登台的演员还没有背下台本就被推上了舞台。
而蹲在地上偷偷抬起头看着库勒尼西表情的雨果仿佛是终于绷不住了一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库勒尼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你!”
“对不起啦——”雨果笑嘻嘻地说着把腰上挂的篓子放到桌上,“给你野菜还有浆果——”
库勒尼西看着桌上的竹篓叹了口气,带着少许的尴尬和无奈:“真是的。”竹篓里绿色的野菜之中混着红色的树莓,晃动中几颗树莓滚到了竹篓深处不见了踪迹。
“嘿嘿,除了那些这里还有哦——”雨果带着一脸骄傲的表情举起了本来背在背上的袋子,鼓鼓囊囊的袋子看起来有些分量,底部略微透出了沉暗的红色。
库勒尼西大约猜出了那里是什么,所谓的动物蛋白来源,不管是对雨果还是库勒尼西,那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是很重要的东西,对库勒尼西而言却并不是能满怀欣喜接受的东西,他试图露出笑容回应雨果那带着期待似乎还混杂了稍许炫耀的明朗表情,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随这革袋底部的暗红色。那个颜色让他想起了些模糊的内容,他直觉那并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无法想起的记忆,而是他不愿记起的内容,因为厌恶又或是恐惧,他的本能拒绝他去想起那些。
雨果倒像是没注意到一样,又或者只是假装没注意到而已,晃着那鼓鼓囊囊的革袋,走进了厨房:“我去做成熏肉啦——”
“啊?啊……”库勒尼西稍微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下头摆弄着竹篓中倾倒而出的野菜和树莓。
只是那边雨果刚走进厨房又飞速退了回来,拍上了库勒尼西的肩膀:“哎……那啥啊……”
“呃?是?什么?”
“那啥,虽然盐是知道了……但是啥的胡椒香叶小豆蔻肉桂啥的都有没有啊,有的话在哪里啊?”
“哎……”库勒尼西目光游移着沉默了几秒,“那个……我之前自己的时候……基本就都是吃那些罐头什么的……所以其实……我也不清楚……”
“……有做饭的条件就给我好好利用啊!”雨果突然激动了起来,大喊着简直像是要蹦起来一样,“你也来!我教你怎么做饭的!”
“哎?”
“明明有做饭的条件!而且这外边我看了!兔子什么的松鼠什么的都还不少!而且也不只有树莓还有别的什么的虽然我不是很确定好不好吃不过大概能吃的水果浆果什么的!野菜也有不如说有的根本都还不野!然后你就在这里边呆着吃存储干粮和罐头!!这是浪费啊简直是暴天天物!”
“停!”库勒尼西突然一脸严肃地打断了雨果的话,“是暴殄天物!殄!暴殄!”
“哎?啊……是……”雨果像是被库勒尼西的反应吓到了一样,语气都变得小心了起来,“呃……甜?”
“是殄!”
“唔……”雨果揪着那撮因为过短而别不住的头发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而很快就宣布放弃,“不管了啦!总之做饭啦做饭啦!”
“你啊……”
“都说了不管了啦!你要是真嫌我文盲就从这边调料上的标签教我!不如说油盐酱醋哪个是哪个我会问到你腻歪的!”
“比起问我问到腻歪,你倒是自己记住啊!”
“我就是傻啦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库勒尼西一时语塞,沉默了几秒,“不能怎样行了吧!”
“行的非常好——”雨果简直像是手舞足蹈一样蹦蹦跳跳地就这么进了厨房。
库勒尼西也只得叹着气,跟在雨果身后走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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