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易水

作者: 孤竹国 | 来源:发表于2020-05-22 22:15 被阅读0次

    按:2005年买了一本著名作家张承志的散文集《风土与山河》,对其中的《悼易水》印象最深刻,文笔出色,值得学习。好文章值得一读再读,录此,以备多读。


    作者:张承志


    我曾在易水,掬着销肠伤骨的冰冷河水一口口喝下。已经时隔二十年了,忆起来仍然禁不住打一个寒噤:好凉啊……

    如今窗下南眺,只见楼涛楼浪滚滚向南,只有混凝土沙漠上腾曝着的灼烫蒸气,哪里望得见南方的易水呢。

    清夜在暗色中南望,还能在黑蒙中多少幻想易水的碎动呜咽;若是在这样凶恶肆淫的暑昼正午,人连那痴游幻视的一束神经也被残酷地烙断了。

    炽日之下,我无法回忆遥遥的易水。

    静想来,怀念易水真是乖僻招嫌得很呢,看看中国智识阶层诸色人等,有经商的帮闲的求官的淫烂的,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谁会突发异想怀古易水呢。

    而我之怀念易水,先是怀念我自己的少年。那时节曾经两次下易水,第一次十七岁,第二次十八岁。

    在当年的清华附中,不知缘由地悄悄有一股崇拜狼牙山的思潮。壮烈的狼牙山五勇士,仿佛直至一九六六年还在悬崖边缘上振臂呼唤,那股凛冽的豪气直直北上逼近北京,我们怎能坐得住呢。于是,第一次是步行,由涿州而易县,在易县郊外的冬日里,首次看见了清冽微黑的易水。

    感谢被我们造反破坏了的中学语文课,人人都背诵过荆轲刺秦王的段子。雀跃欢乐在易水河畔,我们久久不去。都喝了几掬易水,那水冷冽透心,回想起来犹觉凉意。易城郊外,冬村烟树,旷野无声,整个北国农村的大地都呈着一种萧条而刚硬的灰色。

    后来再向山里走,经过东流水,住进五勇村,天就纷纷扬扬地下雪了。过了阎王鼻子,再过了小鬼脸,矗立着纪念塔的棋盘砣主峰就在眼前了,它正朦胧挑着暗沌沌的雪天,在半空中静默。

    在棋盘砣主峰上,遥遥望去,远方有一线蜿蜒着晶莹的光亮,我们都猜那就是易水。大家默哀似的,一时都哑住了,久久地凝视着那闪烁着的白线。

    第二次也是隆冬。

    我们一行伙伴数人,骑自行车出清华南门,经高碑店下京保大道,过易县、涞水、紫荆关、浑源、蔚县,折回沙城、官厅——穿行太行山脉两遍,共翻越十架大山。最后粮尽钱绝,各自选路逃回。有的饿着肚皮骑车两天败兵似的窜回,有的在官厅车站押了自行车甘当囚徒被遣返——而那次千里关山的第一站,又是易水。

    我们列队一排,都骑在车上,停在易水上一座木板桥上,拍了一张照片。如今那张褪色的旧照片已是宝贵的收藏了:八九个少年英气压不住傻气,搭着肩,定着车,一字排开在薄薄的木板小桥上。易水汩汩碎裂着,摇闪着变幻的亮星,从桥下不绝地流淌过去。看得出水流薄薄泡着石滩,也看得见河底卵石上的薄薄冰壳。

    苍茫的大地上,仍然凝滞着北方那种解释不清的悲壮气氛。

    背后的狼牙山,仿佛是易水的某种解释。而如今,无论是易水还是狼牙山,都从中国人的意识中褪尽了。今天这样突兀地忆起易水,不仅觉得寒意袭人,而且觉得那一股寒水也是拒绝自己的。

    如今不知易水怎样了。

    每逢提襟涉渡,总觉得上游人烟繁殖,工业林立,河水浊腻不爽。想起当年易水的清纯冷冽,往往有恍世之感。抽出插架岁久的一册《史记》,见注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而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读罢,呆坐良久,周身麻栗阵阵。

    古人对于人,特别是对于勇者,看来研究体味得早已入木八分,透骨及髓了。而今人类学如恶草蓬生;什么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环境人类学——比起《史记》一条注,简直都是腐臭垃圾。作为勇者的人,还有那道沉默杀机的易水,也许永远也不想向后世昭示他们的秘密了。

    汉文明之中的烈士传统,好像已经在易水两千年的淘刷之下,一去不返了。

    作为燕人,居于燕京,我应当寻暇再去看看那条易水。无论如何,江山未改,易水尚流,再去看看一定会得到些真实感触的。

    若去时,还是要在冬季等一个无雪的日子。在萧萧寒风中看村野如烟,在迷蒙空漠的大地上,试试能不能遇着二十余年前那些切肤的感受。

    然后,我要掬一捧易水饮下,看看它,不,是看看自己的肚肠还有没有那种冰冽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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