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陂腔”,就是黄陂话。
“陂腔”是老婆生造的词。有时,外出问路,我免不了别点普通话,自认为字正腔圆,老婆总笑我的普通话,脱不了“陂腔”,是塑料黄陂话。
小时候,未出过门,周围的人清一色说黄陂话。本人一直认为,地球人都说黄陂话。
看电影,听到剧中人物讲普通话,就认为那不是人说的话,而是机器造出来的。
到黄陂三中读初中,学校有几个籍贯是外省的老师,他们有的讲普通话,有的讲方言。
才知道,地球人并不是全部说黄陂话。
但是,外省藉的老师讲鸟语时,为了让学生更清楚地理解讲义,往往会用一些黄陂话,替代难懂的方言。
听到他们学说我们的黄陂话,傲慢劲油然而生。大有满清皇帝接受外蕃朝拜时的神情!
“陂腔帝国”在我心目中崩溃,是一九六六年文革串联的时候。
那年月挤火车,象乱民逃命似的。人潮中,我的一只球鞋被人踩掉。拣回是不可能的,除非不要命!
十一月的北京,我光着一只脚走在大街上,路人指指点点,弄得我好生狼狈。
到红卫兵接待站,负责接待的红卫兵大哥问我:来北京串联,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呀?
“我的孩子(鞋子)掉了,能不能帮我找双孩子(鞋子)穿穿?”我回答。
“什么,你……的……孩子?”接待站的红卫兵大哥,大惑不解地看着年龄不满十五岁的我。
同行高中部的学长见状,忙笑着忙用“陂腔”普通话解释:不是,不是,不是孩子掉了。而是上火车时,他的鞋子被挤掉了。我们土话,“鞋子”跟“孩子”同音。
“哈哈哈哈哈……”周围的人大笑不止。黄陂话受到嘲笑了。
自此,我才领会到,黄陂话,在央央华夏竟是“小语种”。
参加工作,周围的人大多是“汉腔”。“陂腔”,往往被“汉腔”们称为乡下人的语言。
同乡中,有位仁兄去食堂买馒头,肆无忌惮地喊:“来两个热粑!"自此,他的大名就被“汉腔”们用“热粑”代替了。
还有位乡党,平时讲话爱用家乡话中“哎惹”的语气词,“汉腔”见面就喊他“哎惹”、“哎惹”的。
说黄陂话,特别是讲一些土气的黄陂话,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中,常常遭人谈笑。
从此,对“陂腔”,我从妄自尊大,一下子降到妄自菲薄。
入乡随俗。在单位,我还得对“陂腔”改造一下,去掉一些土词俚语,增加一些汉腔汉调。
如把“俄遮”改为“我们”,把“嗯遮”改为“你们”等等。
少用一些卷舌音,多用一点平舌音。
“防笑”的长城筑起后,本人再也没被人小觑了。
水里按葫芦。三年学徒满期后 ,我回家探亲。
在乡音袅袅的老家,终于可以抑“汉腔”,扬“陂腔”了。
谁知,有时讲话讲滑了丝,自觉不自觉地带了点“汉腔”。
一次,一个发小一脸严肃地对我讲:“嗯出弃几年,收获不少。”
“有么收获撒?”我不解地问。
“带回两扇门!”他仍是神情肃穆地跟我讲。
“两扇么门”我问。
“你们和我们”他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哈。”同玩的发小都笑起来了。
“呵呵呵呵。”我也尴尬地笑了。
说话带“陂腔”被笑,说话带“汉腔”也被笑,我陷入二难的尴尬境地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打娘肚子开始,“陂腔”就溶入我的血液了,“陂腔”就是我的生命。
“陂腔”就“陂腔”,我就是我!我犯不着鹦鹉学舌。
木兰从军,该是满口“陂腔”的,至被人称颂。
北宋时期,程颐、程灏满口“陂腔”地讲理学,门生还程门立雪,趋之若鹜地聆听。
想当年,黎元洪大总统黎黄陂,满口的“陂腔”,民国的那些遗老遗少们,哪个敢笑!
往后的日子,我对“陂腔”不再妄自菲薄了,再也不刻意地去改造“陂腔”了。
相反,在异国他乡,听到久违了的“陂腔”,倍感亲切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深圳盐田港搞了几年工程。
深圳是个鸟语花香的地方。这里所说的鸟语花香,不是自然界的那种鸟语花香。而是社会环境的“鸟语花香”。
“鸟语”,是指所接触的人讲的讲潮汕话,讲的讲客家话,讲的讲闽南语,讲的讲白话(广东话的一种),晦涩难懂。
“花香”,是指当地发廊、0k厅小姐多如牛毛。街道上步履匆匆的白领女神,也多于牛毛……。
在那种地方,不要说“陂腔”,就是听到楚音也顿觉亲切。
一个周末,我们请甲方,到盐田一个名叫“小点点”的歌厅去K歌。
在众多女孩中听到了楚音,我忙让司机把讲塑料湖北话的小女孩点来。
“你是湖北人吧?”我问。
“嗯!”她点了点头。
“湖北么地方的?”我问她。
“湖北……黄陂的。”她拖顿了一下,才回答我。
“黄陂哪个地方的?我们是黄陂老乡嘞!”我又惊讶又亲切地追问她。象买笋以的,层层剥皮地探究。
她如实告诉我她所在的乡镇。原来,我们老家相隔不到二十华里。真是他乡遇故人呀!
那晚,既不玩塞盅(猜酒的一种游戏),又不唱歌跳舞,光听她是用“陂腔”聊家乡,聊学校。
临散场,我告诫她,不要在这种地方鬼混。
她说:没法,找不到合适的事做。
第二个周末,我们又去“小点点”歌厅K歌。这次是客户邀我们来消遣的。
一到歌厅,小老乡就主动跟我们打招呼。
我把小老乡和客户经理叫到一起,互相介绍。客户是一个机械配件供应商,我知道他们单位正要招人。
那天,我们基本上在商讨帮小老乡找事做的事宜。
临了,客户经理说这事包在他身上。
以后,小老乡就在客户单位上班了。以后,小老乡就在深圳买房了。以后,小老乡就在深圳结婚生子,成为深圳人了。
事后,我想,如果没有“陂腔”,就凑不成这桩机缘了。
二十世纪前十年,我在四川康定管理一个水电工程。
一天,我去工地检查,在众多的川军中,看到了几个讲话带“陂腔”的农民工,在干又脏又累的杂工。
我就用纯正的黄陂话,向这几个老乡询问了的施工情况,以及他们的生活状况。
过几天,我再去那个施工部位检查,负责这个部位施工的民工头便讨好地说:您的那几个老乡,我已安排轻松的事做了。
我不置可否地走了。
看来,“陂腔”还有点不怒而威。
退休后,蒲公英种子似的,散发到天南地北的家乡人,建了一个“发小微信群”。
从此,在外定居的“陂侨”,有了尽情发挥“陂腔”的地方了。
“陂腔”有黄陂人的文化内涵。“陂腔”是黄陂人最难以割舍的追忆。
群里办春节联欢晚会。语言类的节目,十足的“陂腔陂韵”,最受欢迎。
群里搞诗歌朗诵,谁的黄陂话最纯正,谁的点赞率最高。
在群里讲黄陂话,发小们毫无顾忌。语调是那么亲切,语音是那么流畅,语言是那么幽默,感觉是那么兴奋,氛围是那么温馨。
“陂腔”是黄陂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黄陂的自然生态。她蕴含了黄陂人的智慧。任何語言都难以取代她。
还“陂腔”以本真,还“陂腔”以自然,这就是我对黄陂话的认知过程。
这个认知过程,恰好印证了辩证法中的“否定之否定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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