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诞生的人,能同时看懂一幅风景吗?
暮春与初夏接驳之夜,时间如空中爬行的蜗牛,沉寂、迟缓,兀自流淌透明涎液。她抱膝坐在床上,头搭着膝盖,像洪荒时代遗下的一方顽石,抗拒被风雨粉化以至于显出轻微的焦虑。
当她学会以意念穿透黑暗冥游远处风景之后,玻璃碎墙反而具有破碎的美感,她常常可以在上面逗留,想象参差的玻璃尖划过脚底时,那种带血的痉挛。
她知道废弃的感觉会繁殖,那块圣地终将构筑残破者的王国。这些时间战场的伤病在莽莽苍苍的芒草丛下,反刍过往荣华,分泌不能解体的孤独。
那是个黑海,她想,沉浮着记忆之尸。
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痛,只是让肢体长满尖牙似的匕首,当自己拥抱自己时,听到骨骼与金属的奏鸣。
开关是屋子的纽扣,只有鬼才害怕裸裎,人住的屋子就得亮,所有的扣子都该剥开。
她知道她,跟黑有仇。
衣饰所在之处保留上一场战役的烽火硝烟。
活在不得已的战场上,骨肉也得分离的。
又是一个绿油油的自己,活得饱饱的。
记忆是所有痛苦的储藏室,她的归类很简单,可抛与不可抛的记忆,然而因为每天死一回,不可抛的也在复印过程中渐次模糊。
镜面如雾,在荡漾的光影中,她的脸上带着一股难训的野性,天塌下来也能活出个形的。
壁上挂钟,针脚移动,像两个抽搐的瘦子偕伴从地狱走向天堂,正巧经过人间。
三条人影在时间舞台上分饰各个角色。
她在这个房间咽了气,最后一句话讲的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这屋子特别潮或许跟妈妈有关,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头掉泪,死后 会回到眷念之地把泪还回来。
她想,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圣诞树上的装饰吧,多一个不觉得更炫丽,少了也无损节庆的欢腾。
她像西斜阳光照在刚哭过的流浪汉眼睛上针尖般的反光,轻微得没有重量。踏出玻璃帷幕大楼,冷雨天空起了风,过客与风是孪生的,从杳无人烟的驿站到废船麇集的港口,如此一生。
也许,只有妈妈在险浪喧腾的心海里为她们姐妹筑一个暖巢,用春季柔软的香草与候鸟落羽编成;她愈活愈贴近妈妈的心,追溯一个女人高高举着巢,独身涉海寻找陆地的艰难。
她相信擅长编造故事、剥除过期情感的妈妈,一路铿锵抛甩身上的记忆,终于把自己剥成一块面带微笑的冰。
不懂的就放口袋,左边放满了放右边,等长大喽再拿出来看,一下下就懂了。
再平凡的女人都要人疼,要不然糟蹋了。
碎星与弦月,流荡的云。
往后的流徙皆是命运之神对那段时光的诅咒。
随使一生无法出脱暗海,注定独自仰望永夜的星空。
这泪从童年起就长途跋涉一直到现在才抵达出海口,那种咸也因此像上古时代的盐。
同卵双生是个艰深的实验,度过人人视为天使娃娃的童年阶段之后,开始进入宿命习题;在乱草石砾地翻找“我”的
踪迹,自布满尘垢的镜中辨认“我”的容颜,从别人的眼眸里拼凑“我”的存在。
她也本能地躲入浓浓的睡眠,在妈妈窥伺的鼻息下,打起童鼾。
伪装成果树并不代表也能在秋季结实。
她想恨妈妈,匕首一刺,却刺到了怜悯。
妈妈反过来以他们的背为介,一步步把她用洁白蚕丝绕成的巢送上雪崖,巢里躺着她这一生的迷,放在高高的峰顶让阳光去阅读。
当她学会大篇幅遗忘,恣意在各个记忆符码间跳跃、串联、形塑时,她不仅原谅了妈妈,甚至深深迷恋起她来。
生命,有时会走到万籁俱寂的地步,再怎么用力叫喊还是悄然无声,终于渐渐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哪里?也就无从同情自己。
搬家那天,阳光掺了几咎凉意,初秋适合用来道别,恋恋不舍中又有几分爽朗。
近固然近,渐渐也会远的。
妈妈给了她月夜,却给妹妹艳阳。同时诞生的人,各有各的风景。
继续往下走会到哪里?不知道。也许路到了尽头,碰到废水塘,那就照一照自己枯瘦的影子;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处,会遇见一个像妈妈的人,一个像妈妈一样和她的生命紧紧印合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