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但凡人郁郁不得志,都会张口闭口,我如何如何,我曾怎么样怎么样。因为人就是这样,平生不得志,一定要在某一方面找个缺口,一泄不爽。
浪漫如屈原,也不得不在《招魂》里发个牢骚。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爱俏,捯饬的干干净净的,不想招惹污秽。但是就因为太干净了,难免有人流言中伤,使我流落到这个境界。
这就是人,人难免会有喜怒哀乐,难免会“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难免会“忧谗畏讥”,难免会“莼鲈之思”,因为有了对某一件事的偏爱与执着,得到了就会开心,得不到了就会悲伤难过,世间事被人为的划分出了好恶。
他说金子是凉的,拿在手里,心可热乎;你说印戳子是硬的,但甜言一说,耳朵可软了。
李白被赐金放还,流浪了八年,酒桌上跟两位朋友喝酒,中年人了,难免劝酒嘛,劝的无非是,不喝不是我朋友,咱俩老几位多好,喝了这杯,有事儿打招呼。
但李白不是。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2.
这跟我们吃饭这事儿有关系吗?没关系。
吃着饭呢,你跟我提八竿子打不着的黄河。
下一句又来了。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诸位可以读一读,或许那一天,岑夫子和丹丘生还在咬耳朵,李白第一句说出来,他们还无动于衷,于是来了第二句,“悲白发”,三个开口音骤然变强,拢住耳音,然后就再难走出来。
这一句,和画风浑然不同的下两句,就足够大部分人想明白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上一句还在悲,头发白了,下一句就是,头发白了咋办,还是得整,还是得喝,还是得开心。
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
3.
我们读古诗,很容易觉得累。
杜甫一天到晚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咋庇啊。
悯农的李绅假惺惺的哭嚎了几句,回头该贪还是贪。
半缘修道半缘君的元稹臭不要脸的说这话的时候,可还是在风月场中鬼混呢。
苏轼算是与众不同,他说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同时吃荔枝,吃红烧肉,似乎是放开了一些,但是心里还是暗戳戳的念叨着,啥时候能回朝廷啊。
但为什么我们爱李白?
因为安史之乱打的再惨烈,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乌台诗案,王安石变法,张居正改革,王师北定中原,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谁家的老祖宗绘声绘色的跟你说,朝堂上哪个大官砍了另一个头,陛下今朝气的撅了金锄头。
很难共情。
但黄河你见过,从一千年前,一万年前,很多很多年前就在那里,他真的从很远处留下来,然后奔流到大海。很多人一辈子没见过大海,也没见过黄河,但是这一句诗念完,他们就去过了,他们就知道了,河嘛,我见过,但这条河能去大海,有机会我要带着妻儿去看看黄河,看看大海。
酒桌上吹牛逼的中老年男人你也见过,他们说着今天挣了多少钱,明天哪里哪里我有关系,油腻的,不油腻的,都有,过去有,未来也会有,或许有一天,你就跟他们一样。
一个被皇帝见过的男人,见过真金白银,在大家饭都吃不饱,面黄肌瘦的时候,他在酒桌上放下筷子,跟你说,嗨,不就是省级干部吗,咱不乐意干,没劲,我跟你们讲讲黄河吧。
我们人能活几十年呢?牛逼能牛逼到哪儿去?
但是黄河,是真的牛逼。
4.
岑哥,元丹丘,麻溜儿喝了啊,养鱼呐?
这都不喝?来,我给你们唱个歌吧,唱完你们就喝了~
和氏璧名不名贵?哪一个皇帝都摸过,哪一个也没彻底带走过;那黄钟大吕能敲出一万八千个响,也没听说过哪一个响了不停的。
曹植,那可是喜欢洛神的男人,酒桌上一杯酒那么贵,一口就干了。不是喝贵的酒才会让人牛逼,能一口一杯白酒的男人,才是真的厉害。
所有圣人,王侯,名将,贵妇,道士,和尚,乞丐,妓女,农夫,愚人,大头兵,算卦的,纺纱的,都死了,都没见过。
但喝了酒,都能见到,我想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
那谁啊,把皮衣卖了,买酒去。
拿岑夫子的那件,他那件儿大皮猴儿可贵。
5.
佛教中有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说法。
今朝是流落街头的乞儿,明天成了王侯将相,一贫一富,许多人心态就不同了。总有势利小人,一朝得志气焰熏天;也总有打回原形,前倨后恭的。
可富贵贫贱,我还是我,这就是不陷入我相。
他人得势,要乘风破浪;他人失势,身陷囹圄,都与你无关。这个人是众人口中的谦谦君子,对你却刻薄寡恩;这人是众人口中的势利小人,对你却尽心尽力,那你就应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能因为别人的不同,也随之改变心意,这就是不陷入人相。
所有飞禽走兽,所有芸芸众生,所有水木草木之花,都与你独一无二,你不高于蝼蚁一头,你也不凌驾于羔羊之上,都是生命,都在用力活着,就不要陷入众生相。
最后一点,可难了。
寿者相什么意思?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
跟宇宙比,那泰山实在是太小了;跟细菌比,秋毫那可就是泰山。
彭祖能活八百年,可宇宙活了几十万亿年呢;刚出生的孩子,一场猩红热死了,可只能活须臾的生物,又何其多呢。
我们追寻寿命,但没人是不老不死的。我们追求有常,但万物无常。我们不能让世间万物顺我心意,因为宇宙就是随着熵增大,而慢慢消亡的。
人类文明,星球,世间万物,都会消失掉,你所有执著的东西,都一样,都会消失掉。
6.
但无常就是有常。
李哥说,黄河不还在那儿吗。
凡所有相,都是虚妄。
挂念再多,不都没劲吗,你呼吸的这一瞬,遥远星系的恒星坍缩,鳗鱼向马尾藻海域回溯,南半球的工蜂开始嗡鸣,西域篝火刚灭。宇宙巧妙的与你共振,生命就因为无意义而美丽着。
在这一个时间截点,你和这些世界所有事物永远在一起,或许我们的人生是场电影,在24分36秒处,看到这一行文字的你,也跟我心有灵犀的一笑。
你就是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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