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初我刚出生时,母亲说生在油田是个让人羡慕的事,国内石油行业还处于几家独大的局面,十分景气,国际油价不停地上涨给我们这个小地方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小学时我曾无比坚定地相信,油田虽是个企业,但绝不会像其他企业一样多风险而易倾垮。的确,油田慢慢发展成了纵横各四五条街道的规模,在零五年前几座刚出现在二三线城市的高楼也在油田起来了,比起周边的县城要风光不少。
母亲告诉我,油田在二十多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她拿出了她小时候随外公刚到油田时的照片;茅草覆盖的木架房熙熙攘攘地立在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矮草混着灌木,苍茫而孤独,照片右侧有成小块的石头掺杂着淤泥,堆积成石堆,那旁边是油田的第一口油井。
我指着照片问母亲,母亲暗笑,让我问外公。‘‘外公,这是魏1/2井吗,这不就在咱们小区旁边吗?’’外公楞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现在我才明白,母亲笑的原因是油田巨变之快无法向下一代解释;外公害怕那大厦的新砖覆盖了茅草与朽木,看不清二十多年前这个世界的样子。
……
外公退伍后回到湖北老家,和外婆生下母亲,两年后刚刚过上能吃饱肚子的生活。部队突然向几年前退伍的转业的年轻人宣布在河南发现新油田,征集精壮劳动力前往开垦,唯一的要求是能吃苦。外公说他在当天就决定带着外婆和母亲来到河南,等一二十年后再带着全家衣锦还乡,那个时代‘‘石油家庭’’的称号是全家的光荣。
于是有了照片上的茅草房。在钻第一口油井的一天夜里,外公正在钻台上工作,突然井喷。井喷是钻井采油的灾难性事故。新成立的油田还没有泥沙搅拌机,外公带着几个同事扛着水泥袋子跳到池子里,目测放入一半的水泥,在浑浊渐渐凝固的搅拌池里甩开臂膀搅拌,一股臭鸡蛋的气味让外公处于虚脱的边缘,他们硬是用一桶一桶的泥沙灌入钻孔中进行堵漏,一个夜晚稳定了钻井液的密度,单凭人力征服了凶猛残暴的井喷巨兽。
那天以后外公渐渐丧失了嗅觉,听力也急剧下降,后来才知道,那臭鸡蛋气味的气体是硫化氢,是现在井场事故时人人佩戴防毒面具所对付的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始终认为当时石油行业太落后了,或者说这个油田成立的太仓促了,很多事故来不及警惕防范就已经发生,很多工人还不了解危害时就已经深受危害,外公却不以为然。
随后又在几年内发生了数起事故,外公的同事倒下了几个伤了几个,外公当上了采油队队长,始终坚守在第一线。
油田慢慢布满了小平房,接着从我记事起已经是改造为各式各样的六层居民楼,当然油田也慢慢布满了抽油机。
全是老式的‘‘磕头机’’大大的头一下一下缓慢地磕着。我小时候常常嘲笑那些没有骨气的磕头机,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魏1/2井时总会翻墙进入那是无人看管的井场,偷偷在它对我磕下的头前撒尿。
外公为此教训过我很多次,小小的我仍屡教不改,因为我不服这样一个破旧、布满锈迹的烂铁在我们小区的一幢幢居民楼里突兀着,总觉得它被人们赋予了太多的、不切实际的象征意义。特别在这个油井产油量已经少到可有可无时,人们建起了那个时代顶级奢华的烤漆栅栏和亚克力板围绕着它,更让我纳闷的是专门有一支新成立的修井队以它命名为‘‘大修1/2队’’。
我的舅舅就在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修井队工作,我小学大概三四年级时这个队伍壮大为油田最大的修井队,并且分为一队和二队,舅舅留在一队。父亲被从采油联合站调到二队工作,一个后勤的工作人员被抽调到一线,这是当时油田人莫大的荣誉。
于此同时,外公已经年近六十,从一线来到了后勤任科长,这是对他三十多年在油田大地上完成从无到有厮守的莫大认可。三十多年不过四个字,说来简单容易,但对于一个人,已经耗费了他接近一半的生命,而剩下的一半生命呢?尽是孩童、青年和无奈而积累一身病痛的老年。这三十多年是人的壮年,那一代人的壮年奉献给了饱含浓稠石油和深情的荒野,世事自然也不会亏欠壮年不在的他们,留下了这样迅速的从茅草屋到大楼的转变。难怪母亲五法向我解释油田的变化。
所谓二分之一者,其密度远远超过二分之一,如掺有二分之一水泥的钻井液,如包含整个壮年的二分之一生命。
我小学六年级时,家庭因外公的升职而略有起色。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我在学校,窗外暴雨而天色昏暗,母亲冲进班里带我去了医院。
父亲在给工程车巨大的轮胎打气时,年代久远的轮胎突然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击倒在地昏迷不起,耳朵暂时失明,右手挡头的手臂的肌肉里布满了细而又细的铁砂,好像被霰弹枪打过一般。全家在医院守到半夜,母亲在一旁哭泣,外公焦急地在窗户与门之间踱步,舅舅搀着我的小手低头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终于醒来了,在医生的反复询问下艰难地想起并说出自己的名字,意识慢慢恢复清醒。
只是被轮胎崩过的手臂还无法举起,清理多次铁砂后仍无法清净,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清理。我去看过一次父亲清理铁砂,不能麻醉,因为麻醉后小臂会肿无法看清铁砂,父亲咬住一条毛巾,后来医生就让我们出去等待。我和母亲坐在空荡的医院走廊,听着清创室里面传来父亲凄惨、撕心裂肺的哀嚎,现在想来仍于心不忍。
外公和母亲陪着父亲去了省城郑州,一个多月终于清理干净肉里的铁砂,父亲已与受伤前无异。父亲又回到他的大修1/2二队,他仍然会给那些巨大的轮胎打气,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在某一瞬间恐惧或者后怕。
后来在这次安全事故的讨论会上,外公破例作为后勤代表旁听,那时外公已经退休。讨论结果是这是一次严重的安全事故,造成的影响很恶劣。现在来看,这次讨论的意义并不是为父亲辩护,而是他的同事们开始后怕并购买保险。随后在油田居民的网站上多数人认为石油行业已经成为高危行业,应当由单位购买更大数额的保险和增大医保额度,还有人提出涨薪等等。
我扯着嗓子朝外公说了这些后,外公终于听清,但是没有说什么,我推测他应该是想说,因为喉咙动了动,我想他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壮年时那些每每有人丧命重伤的事故以及无人抱怨、岁月更替、采油人变换。
那天我终于以同样的方式大声问外公为什么那个时代的知识储备如此少,但是国家还义无反顾的不顾采油人安危发展石油。外公告诉我,他们都知道那臭鸡蛋味是硫化氢,只是都不说,因为一瞬间顾不了那么多。
中石化总部开始征集石油人前往新疆开采新油田,母亲说,父亲也和当年的外公一样,毅然决然报了名,只是为了我和母亲在油田能有更好的发展,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塔克拉玛干沙漠,我前两年去过那里,寸草不生荒无人烟,一如照片上外公当年那样。
……
两年前油价暴跌,油田的开采量也已经接近饱和,油田经济一落千丈,很多单位都开始解体规向地方政府,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油田去附近的城市或者省城,舅舅依然在油田坚守,父亲在塔克拉玛干坚守同样的苦难。
父亲今年休假时,我俩一块去原来的魏1/2井看了看。发现路旁伫立着几个生锈的牌子,上面的图片已经褪色,显然是粗制滥造的产物。我顺着牌子一路看过去,都是些油田从成立至今的劳模英雄等等,从北往南数第二个是外公的介绍,上面说他是石油勇士以及如何如何美化他的经历,那些华美纯粹的文字和黯然无光的牌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和现在这个摇晃将倾的油田形成鲜明对比。唯有最后一句我记得十分清楚;他把他生命中最好的二分之一都献给了石油。我想,每个石油人都是如此,我的舅舅如此,我的父亲亦是如此。
我觉得那个牌子十分晦气,便想扳倒它,尝试了很多次也没有成功,只好放弃,然后走了两步就到了魏1/2井。重新审视那口油井吗,苍老,雄伟,无意显露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饱经沧桑或许并不能描述出它的疲态,因为它经历了从无到有又经历了从盛到衰。但它不倒,还屹立在那里。现在回想起我朝它撒尿的那些时光,背后泛寒,心有深疚。我明白了它被油田人赋予的象征意义,以及它所代表的油田精神,都是在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东西。而它一抬头一磕头,上敬苍天,下饮油泉,不食五谷,不耽人间。
外公昨天告诉我,它叫魏1/2井是因为它是个未成品,因为技术不成熟深度只有正常油井的一半,所以当它的产量下降时,油田衰败的未来也已经不远了。
想来1/2真的对我家有特别大的象征意义,或许是魏1/2早早给我们的暗示,只是外公接受到了而别人没有,外公的奉献的二分之一生命是壮年,我们家二分之一的人全在与石油厮守:我的父亲,我的舅舅以及我的外公。后来我终于明白,生命中的二分之一殚精竭力与世事厮守时,人间于他已然包含了那剩下的二分之一,甚至更多。但当二分之一破碎时,拿什么衣锦还乡?或许以及不需要还乡,留在油田,留下的是一场油城的无限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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