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
他既是一个艺术研究者,又是一个心理—病理学家。他对一个人的潜意识了如指掌。没有哪个探索心灵秘密的人能够像他那样透过普通事物看到更深邃的意义。探索心灵秘密的人能够看到不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心理病理学家却看到了根本不能表达的事物。我们看到这位学识渊深的作家如何热衷于搜寻出每一件使这位英雄人物丢脸的细节琐事,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思特里克兰德: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一些; 我不 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会认为他比较纤弱, 貌不出众。 实际上他生得魁梧壮实, 大手大脚, 晚礼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 给人的印象多少同一个装扮起来参加宴会的马车夫差不多。 他年纪约四十岁, 相貌谈不上漂亮, 但也不难看, 因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 只不过都比一般人大了一号, 所以显得有些粗笨。 他的胡须刮得很 干净, 一 张大脸光秃秃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他的头发颜色发红, 剪得很短, 眼睛比较 小, 是蓝色或者灰的。 他的相貌很平凡。
很清楚,他一点儿也没有社交的本领,但这也不一定人人都要有的。他甚至没有什么奇行怪癖,使他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过是一个忠厚老实、 索然无味的普通人。 一个人可以钦佩他的为人, 却不愿意同 他待在一起。 他是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 人。 他可能是一 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 一个诚实的经纪人, 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 但是在他身上你没有任何必要浪费时间。
如果纯粹从善于辞令这一 角度衡量一个人的智慧, 也许查理斯· 思特里克兰德算不得聪明, 但是在他自己的那个环境里, 他的智慧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仅是事业成功的敲门砖, 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
因为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难,倒好像言语并不是他的心灵能运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须通过他的那些早被人们用得陈腐不堪的词句、那些粗陋的俚语、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势才能猜测他的灵魂的意图。但是虽然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他的性格中却有一种东西使你觉得他这人一点也不乏味。或许这是由于他非常真挚。
离家出走后:
他穿着一件诺弗克式的旧上衣,胡须有很多天没有刮了。我上次见到他,他修饰得整齐干净,可是看去却不很自在;现在他邋里邋遢,神态却非常自然。
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破旧的诺弗克上衣,戴着顶早就该拂拭的圆顶帽,我真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会把他当作什么人。他的裤腿像两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净,下巴上全是红胡子茬,一对小眼睛,撅起的大鼻头,脸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给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觉。不成,我无法判定他是怎样一类人。
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象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思特里克兰德的词汇量很少,也没有组织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惊叹词、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势同一些平凡陈腐的词句串联起来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
五年后:
这么多年,他连晚上消闲的地方也没有更换,这说明他习性不易改变,据我看来,这也正是他的一种个性。
首先,我发觉他的大半张脸都遮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他的头发也非常长;但是最令人吃惊的变化还是他的极度削瘦,这就使得他的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翘起来,颧骨也更加突出,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了。在他的太阳穴下面出现了两个深坑。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见到的那身衣服,只不过已经破破烂烂,油迹斑斑,而且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仿佛原来是给别人做的似的。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不很干净,指甲很长,除了筋就是骨头,显得大而有力,但是我却不记得过去他的手形曾经这么完美过。他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下棋,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体里蕴藏着一股无比的力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削瘦使这一点更加突出了。
他走过一步棋后,马上把身体往后一靠,凝视着他的对手,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
思特里克兰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里面闪现着某种恶意的讥嘲。我敢说他正在寻找一句什么挖苦话,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所以只好不开口。
这个人一直在同各式各样的困难艰苦斗争;但是我发现对于大多数人说来似乎是根本无法忍受的事,他却丝毫不以为苦。思特里克兰德与多数英国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完全不关心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叫他一辈子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他也不会感到不舒服,他不需要身边有什么漂亮的陈设。我猜想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拜访他时屋子的糊墙纸是多么肮脏。他不需要有一张安乐椅,坐在硬靠背椅上他倒觉得更舒服自在。他的胃口很好,但对于究竟吃什么却漠不关心。对他说来他吞咽下去的只是为了解饥果腹的食物,有的时候断了顿儿,他好像还有挨饿的本领。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有六个月之久每天只靠一顿面包、一瓶牛奶过活。他是一个耽于饮食声色的人,但对这些事物又毫不在意。他不把忍饥受冻当作什么苦难。他这样完完全全地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不由你不被感动。
他在绘画上遇到的困难很大,因为他不愿意接受别人指点,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摸索一些技巧上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过去的画家早已逐一解决了。他在追求一种我不太清楚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也知道得并不清楚。过去我有过的那种印象这一次变得更加强烈了:他像是一个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像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画拿给别人看,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这些画实在不感兴趣。他生活在幻梦里,现实对他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把自己的强烈个性全部倾注在一张画布上,在奋力创造自己心灵所见到的景象时,他把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记了。而一旦绘画的过程结束——或许并不是画幅本身,因为据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张画画完的,我是说他把一阵燃烧着他心灵的激情发泄完毕以后,他对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他对自己的画儿从来也不满意;同缠住他心灵的幻景相比,他觉得这些画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儿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来,脸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时总是阴沉着的面容改了样子,平添了某种刁钻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睛开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给人以一种色欲感,既不是残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
他的脾气时好时坏。有些时候他神思不定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何人都不理;另外一些时候他的兴致比较好,就磕磕巴巴地同你闲扯。他说不出什么寓意深长的话来,但是他惯用恶毒的语言挖苦讽刺,不由你不被打动;此外,他总是把心里想的如实说出来,一点也不隐讳。他丝毫也不理会别人是否经受得住;如果他把别人刺伤了,就感到得意非常。
在施特略夫家养病的思特里克兰德:
思特里克兰德躺在床上,样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躯比平常更加削瘦,红色的胡子乱成一团,眼睛兴奋地凝视着半空;因为生病,他的眼睛显得非常大,炯炯发光,但那光亮显得很不自然。
几天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衣服穿在身上就象稻草人披着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胡须凌乱,头发很长,鼻子眼睛本来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为害过这场病,更显得大了一号;他的整个外表非常奇特,因为太古怪了,反而不显得那么丑陋。他的笨拙的形体给人以高大森严之感。
最触目的一点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无遗的精神世界(虽然屏蔽着他精神的肉体几乎象是透明的),而是他脸上的那种蛮野的欲念。说来也许荒谬,这种肉欲又好象是空灵的,使你感到非常奇异。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原始性;希腊人曾用半人半兽的形象,象生着马尾的森林之神啊,长着羊角、羊腿的农牧神啊,来表现大自然的这种神秘的力量,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就有这样一种力量。他使我想到马尔塞亚斯,因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赛音乐,所以被活剥了皮。思特里克兰德的心里好象怀着奇妙的和弦同未经探索过的画面。我预见到他的结局将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绝望。我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他被魔鬼附体的感觉;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邪恶的魔鬼,因为这是在宇宙混沌、善恶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种原始的力量。
他毫无心肝地辜负了朋友对他的信任,为了自己一时兴之所至,给别人带来莫大的痛苦,这都不足为奇,因为这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既不知感恩,也毫无怜悯心肠。我们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如果责备他没有这些感情,就象责备老虎凶暴残忍一样荒谬。
他从来不能忍受外界加给他的任何桎梏。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碍了他那无人能理解的热望(这种热望无时或止地刺激着他,叫他奔向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把它从心头上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写下的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些复杂印象还算得正确的话,我想下面的断语读者也不会认为悖理: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既伟大、又渺小,是不会同别人发生爱情的。
他非常看不起那些败在他手下的人;如果叫他取胜,他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简直叫你无地自容。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他下输了,他倒也从来不发脾气。换言之,思特里克兰德只能输棋,不能赢棋。有人认为只有下棋的时候才能最清楚地观察一个人的性格,这倒是可以从思特里克兰德这人的例子取得一些微妙的推论。
勃朗什死后的思特里克兰德:
对于任何一个不屑于理他的人他总是非常亲切,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个特点。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着讥嘲的笑容。但是尽管他脸上是这种神情,一瞬间我好象还是看到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衣服褴褛,生着一个大鼻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火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外壳,我真正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
我觉得你很象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我不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涅槃。
因为他同女人的关系非常明显,也着实有令人震骇的地方,我就如实地记载下来,但实际上这只是他生活中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尽管这种关系惨痛地影响了别的人,那也不过是命运对人生的嘲弄。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的真正生活既包括了梦想,也充满了极为艰辛的工作的。
性的饥渴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勿宁说,叫他感到很嫌恶。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他的感情非常强烈,有时候欲念会把他抓住,逼得他纵情狂欢一阵,但是对这种剥夺了他宁静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厌恶的。我想他甚至讨厌他在淫逸放纵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侣;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后,看到那个他发泄情欲的女人,他甚至会不寒而栗。他的思想这时会平静地飘浮在九天之上,他对那个女人感到又嫌恶又可怕,也许那感觉就象一只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蝴蝶,见到它胜利地蜕身出来的肮脏的蛹壳一样。我认为艺术也是性本能的一种流露。一个漂亮的女人、金黄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湾,或者提香的名画《墓穴》,在人们心里勾起的是同样的感情。很可能思特里克兰德讨厌通过性行为发泄自己的感情(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觉得同通过艺术创造取得自我满足相比,这是粗野的。在我描写这样一个残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时,竟把他写成是个精神境界极高的人,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是我认为这是事实。
我们大多数人受不住各种引诱,总要对世俗人情做一些让步;你却无法赞扬思特里克兰德抵拒得住这些诱惑,因为对他说来,这种诱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协、让步。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里的隐士生活还要孤独。对于别的人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求人家别打扰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很多人还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牺牲别人也在所不惜。他自己有一个幻境。
如果说我多少还成功地记录下他的一些话语,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某些幽默感,这种幽默也主要表现为冷嘲热讽。他辩驳别人话的时候非常粗野,有时候由于直言不讳,会叫你发笑;但是这些话之所以让你觉得滑稽,只是因为他的话说得不多。如果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人们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了。
在布鲁盖尔的眼睛里,人们的形象似乎是怪诞的,他对人们这种怪诞的样子非常气愤;生活不过是一片混乱,充满了各种可笑的、龌龊的事情,它只能给人们提供笑料,但是他笑的时候却禁不住满心哀伤。布鲁盖尔给我的印象是,他想用一种手段努力表达只适合于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感情,思特里克兰德之所以对他同情,说不定正是朦胧中意识到这一点。也许这两个人都在努力用绘画表现出更适合于通过文学表达的意念。
塔希提岛的思特里克兰德:
他并没有怎么画画儿。他在山里游荡,在河里边洗澡。他坐在海边上眺望咸水湖。每逢日落的时候,就到海边上去看莫里阿岛。他也常常到礁石上去钓鱼。他喜欢在码头上闲逛,同本地人东拉西扯。他从不叫叫嚷嚷,非常讨人喜欢。
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在英国或法国,思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圆孔里插了个方塞子”,而在这里却有各种形式的孔,什么样子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
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象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
文艺家庭的知名人士:
我记得我遇见不少身材壮硕、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女人。这些女人生着大鼻头,目光炯炯,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好像披着一挂甲胄;我也看到许多像小老鼠似的瘦小枯干的老处女,说话柔声细气,眼睛滴溜溜乱转。
记得,我总觉得他们的谈话富于机智。他们中的一个同行刚一转身,他们就会把他批评得体无完肤;我总是惊讶不置地听着他们那辛辣刻毒的幽默话。
宴会中的男女:
女太太们因为知道自己的气派,所以并不太讲究衣着,而且因为知道自己的地位,也不想去讨人高兴。男人们个个雍容华贵。总之,所有这里的人都带着一种殷实富足、踌躇满志的神色。
柔斯·瓦特尔芙德:
她既有男性的才智又有女人的怪脾气。
柔斯·瓦特尔芙德处世采取的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她把生活看作是给她写小说的一个机会,把世人当作她作品的素材。如果读者中有谁对她的才能非常赏识而且慷慨地宴请过她,她有时也会请他们到自己家招待一番。这些人对作家的崇拜热让她感到又好笑又鄙夷,但是她却同他们周旋应酬,十足表现出一个有名望的女文学家的风度。
瓦特尔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照她更年轻时的淡雅装扮,身着灰绿,手拿一支水仙花去赴宴呢,还是表现出一点年事稍高时的丰姿;如果是后者,那就要穿上高跟鞋、披着巴黎式的上衣了。犹豫了半天,结果她只戴了一顶帽子。这顶帽子使她的情绪很高,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么刻薄的语言议论我们都熟识的朋友呢。
柔斯·瓦特尔芙德听到思特里克兰德离家出走后的反应:
她笑了起来,眼睛流露出一道我早已熟悉的幸灾乐祸的闪光。这意味着她又听到她的某个朋友的一件丑闻,这位女作家的直觉已经处于极度警觉状态。不仅她的面孔,就连她的全身都变得非常紧张。
瓦特尔芙德小姐肯定觉得,在杰尔敏大街马路边上讲这个故事太辱没这样一个好题目,所以她只是像个艺术家似地把主题抛出来,宣称她并不知道细节。而我却不能埋没她的口才,认为根本无需介意的环境竟会妨碍她给我讲述故事。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激动的问题说,接着,很俏皮地耸了耸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伦敦哪家茶点店准有一位年轻姑娘把活儿辞了。”她朝我笑了一下,道歉说同牙医约定了时间,便神气十足地扬长而去。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
这一年三十七岁,身材略高,体态丰腴,但又不显得太胖。她生得并不美,但面庞很讨人喜欢,这可能主要归功于她那双棕色的、非常和蔼的眼睛。她的皮肤血色不太好,一头黑发梳理得非常精巧。
在那些惯爱结交文人名士的人中,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要算心地最单纯的了,这些人为了把猎物捕捉到手,从汉普斯台德的远离尘嚣的象牙塔一直搜寻到柴纳街的寒酸破旧的画室。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年轻的时候住在寂静的乡间,从穆迪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不只使她阅读到不少浪漫故事,而且也给她的脑子里装上了伦敦这个大城市的罗曼史。她从心眼里喜欢看书(这在她们这类人中是少见的,这些人大多数对作家比对作家写的书、对画家比对画家画的画兴趣更大),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幻想的小天地,生活于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无从享受到的自由。当她同作家结识以后,她有一种感觉,仿佛过去只能隔着脚灯瞭望的舞台,这回却亲身登上去了。她看着这些人粉墨登场,好像自己的生活也扩大了,因为她不仅设宴招待他们,而且居然闯进这些人的重门深锁的幽居里去。对于这些人游戏人生的信条她认为无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却一分钟也不想按照他们的方式调整自己的生活。这些人道德伦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们奇特的衣着、荒唐背理的言论一样,使她觉得非常有趣,但是对她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却丝毫也没有影响。
她笑了,她的笑容很甜,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竟这么容易脸红,是很少有的。也许她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她的纯真。
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我注意到她的两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又松开。那种痛苦简直太可怕了。
“我永远也不会同他离婚。”她突然气狠狠地说,“把我的话告诉他,他永远也别想同那个女人结婚。我同他一样,是个拗性子,我永远也不同他离婚。我要为我的孩子着想。”我想她最后加添的话是为了向我解释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态度,但是我却认为她这样做与其说出于母爱不如说由于极其自然的嫉妒心理。
愤怒同痛苦在她胸中搏斗着。
她非常不幸,但是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很会把她的不幸表演给我看。她显然准备要大哭一场,因为她预备好大量的手帕;她这种深思远虑虽然使我佩服,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的眼泪的感人力量却不免减低了。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她的脸色这时变得非常苍白,秀丽的眉毛显得很黑,向下低垂着。
一阵狂怒这时突然把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攫住,她的一张脸气得煞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下面的话她说得很快,每说几个字就喘一口气。
她的举止总是十分得体。她表现得很勇敢,但又不露骨;高高兴兴,但又不惹人生厌;她好像更愿意听别人诉说自己的烦恼而不想议论她自己的不幸。每逢谈到自己丈夫的时候,她总是表示很可怜他。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已经快六十岁了,但是她的相貌一点儿也不显老,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五十开外的人。她的脸比较瘦,皱纹不多,是那种年龄很难刻上凿痕的面孔,你会觉得年轻时她一定是个美人,比她实际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头发没有完全灰白,梳理得恰合自己的身份,身上的黑色长衫样子非常时兴
思特里克兰德的儿子、女儿:
他名叫罗伯特——十六岁,正在罗格贝学校读书;你在照片上看到他穿着一套法兰绒衣服,衣服,戴着板球帽,另外一张照片穿的是燕尾服,系着直立的硬领。他同母亲一样,生着宽净的前额和沉思的漂亮的眼睛。他的样子干净整齐,看上去又健康,又端正。
女儿十四岁。头发同母亲一样,又粗又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温顺的脸相,端庄、明净的眼睛也同母亲活脱儿一样。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夫/麦克安德鲁上校:
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高大、瘦削的汉子,胡须向下垂着,头发已经灰白。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嘴唇的轮廓很不鲜明。我从上一次见到他就记得他长着一副傻里傻气的面孔,并且自夸他离开军队以前每星期打三次马球,十年没有间断过。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姐/麦克安德鲁太太: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姐姐比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年纪大几岁,样子同她差不多,只是更衰老一些。这个女人显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仿佛整个大英帝国都揣在她口袋里似的;一些高级官员的太太深知自己属于优越的阶层,总是带着这种神气的。麦克安德鲁太太精神抖擞,言谈举止表现得很有教养,但却很难掩饰她那根深蒂固的偏见:如果你不是军人,就连站柜台的小职员还不如。她讨厌近卫队军官,认为这些人傲气;不屑于谈论这些官员的老婆,认为她们出身低微。麦克安德鲁上校太太的衣服不是时兴的样式,价钱却很昂贵。
思特里克兰德宾馆的侍者:
这人很年轻,贼眉鼠眼,满脸丧气,身上只穿一件衬衫,趿拉着一双毡子拖鞋。
立体的戴尔克·施特略夫:
戴尔克·施特略夫是这样一个人:根据人们不同的性格,有人在想到他的时候鄙夷地一笑,有的则困惑地耸一下肩膀。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滑稽角色。
他自己画室里的作品张张画的是蓄着小胡须、生着大眼睛、头戴尖顶帽的农民,衣衫破烂但又整齐得体的街头顽童,和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的女人。这些画中人物有时候在教堂门口台阶上闲立,有时候在一片晴朗无云的碧空下的柏树丛中戏逐,有时候在有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喷泉边调情,也有时候跟在牛车旁边走过意大利田野。这些人物画得非常细致,色彩过于真切。就是摄影师也不能拍出更加逼真的照片来。
他不顾眼前严酷的事实,总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到处是浪漫主义的侠盗、美丽如画的废墟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尽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陈旧,但终究是个理想;这就赋予了他的性格一种迷人的色彩。
他很大方;那些手头拮据的人一方面嘲笑他那么天真地轻信他们编造的不幸故事,一方面厚颜无耻地伸手向他借钱。他非常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就被打动的感情里面却含有某种愚蠢的东西,让你接受了他好心肠的帮助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情。向他借钱就好像从小孩儿手里抢东西一样;因为他太好欺侮,你反而有点儿看不起他。我猜想,一个以手快自豪的扒手对一个把装满贵重首饰的皮包丢在车上的粗心大意的女人一定会感到有些恼火的。
讲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绝给他迟钝的感觉。人们不停地拿他开玩笑,不论是善意的嘲讽或是恶作剧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从来不停止给人制造嘲弄的机会,倒好像他有意这样做似的。他不断地受人伤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么善良,从来不肯怀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经验教训,只要疼痛一过,又会心存怜悯地把蛇揣在怀里。他的生活好像是按照那种充满打闹的滑稽剧的格式写的一出悲剧。因为我没有嘲笑过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常常把自己的一连串烦恼倾注到我富于同情的耳朵里。最悲惨之点在于他受的这些委屈总是滑稽可笑的,这些事他讲得越悲惨,你就越忍不住要笑出来。
他的热情是真实的,评论是深刻的。
他比大多数画家都更有修养,也不像他们那样对其他艺术那样无知。他对音乐和文学的鉴赏力使他对绘画的理解既深刻又不拘于一格。
他谈话时那种又急切又热情、双手挥舞的神情总是跃然纸上。
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当靠垫似地拍打着,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让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钟也不叫我停闲。
他要给我煮咖啡,绞尽脑汁地想还能招待我些什么。他乐得脸上开了花,每一个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他的样子同我记忆中的一样,还是那么惹人发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双小短腿。他年纪还很轻——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可是却已经秃顶了。他生着一张滚圆的脸,面色红润,皮肤很白,两颊同嘴唇却总是红通通的。他的一双蓝眼睛也生得滚圆,戴着一副金边大眼镜,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看到他,你不由会想到鲁宾斯画的那些一团和气的胖商人。
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把眼镜在鼻梁上架好。汗水不断地使他的眼镜滑落下来。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声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他的目光仍然滞留在自己的画上。在评论别人的绘画时他的眼光是那样准确,不落俗套,但是但是对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陈腐、俗不可耐的画却那样自鸣得意,真是一桩怪事。
虽然戴尔克·施特略夫不断受到朋友们的嘲笑,却从来克制不了自己,总是要把自己的画拿给人家看,满心希望听到别人的夸奖,而且他的虚荣心很容易得到满足。
我发现他在巴黎画的还是他在罗马画了很多年的那些陈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画。这些画画得一丝也不真实、毫无艺术价值,然而世界上却再没有谁比这些画的作者、比戴尔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笃实、更真挚坦白的了。这种矛盾谁解释得了呢?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戴尔克·施特略夫的一张傻里傻气的胖脸蛋上流露着那么一种惊诧莫解的神情,不由得你看了不发笑。
可悲的是,不论是谁听了这个故事,首先会被这位荷兰人扮演的滑稽角色逗得发笑,而并不感到思特里克兰德这种粗鲁行为可气。
戴尔克·施特略夫摘下眼镜来,擦了擦。他的一张通红的面孔因为兴奋而闪着亮光。
尽管你感到这出戏很可怕,你还是禁不住要笑起来。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们流露的是最真挚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戴尔克·施特略夫正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自己妻子的纯真的爱情使人感到是娴雅而高尚的。尽管他的举止还是那么滑稽,但他的感情的真挚却不由你不被感动。
他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爱人,当她老了以后,当她失去了圆润的线条和秀丽的形体以后,她在他的眼睛里仍然会是个美人,美貌一点也不减当年。对他说来,她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话就非常尴尬地停歇好半晌儿,与此同时,他的一对温柔的、有些傻气的大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我,只是在那里面已经充满了泪水了。
他把眼睛闭了一刻,接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她的图像永远印记在脑中似的。
这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把那场风波中每人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一会儿想起一件忘记了告诉我的事,一会儿又同我讨论起他当时该说这句话,而不该说那句话。他为自己看不清问题感到万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责怪自己没有做哪一件。
这个人真是又没有脑子、又失掉作丈夫的尊严。凡是叫他妻子鄙视的事,他一件没漏地都做出来了。……他的眼睛流露着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让人看着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脱儿是个挨了训的小学生;尽管我觉得他很可怜,却禁不住好笑。
他不敢再同她搭话了,只是用一对圆眼睛盯着她,尽量把心里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来。
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许会引起人们同情的。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见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红的圆脸蛋象两只熟透了的苹果。
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貌同他的灵魂这么不相称,这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这样:他心里有罗密欧的热情,却生就一副托比·培尔契爵士的形体。他的禀性仁慈、慷慨,却不断闹出笑话来:他对美的东西从心眼里喜爱,但自己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非常细腻,但举止却很粗俗。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却弄得一团糟。大自然在创造这个人的时候,在他身上揉捏了这么多相互矛盾的特点,叫他面对着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啊。
施特略夫用他那对愁苦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施特略夫没人陪着根本不成,我想尽办法把他的思想岔开,因而弄得自己也疲劳不堪。我带他到卢佛尔宫去,他假装在欣赏图画,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思想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妻子。我硬逼着他吃了一点东西;午饭以后,我又劝他躺下休息,但是他一丝睡意也没有。我留他在我的公寓住几天,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我找了几本书给他看,他只翻看一两页就把书放下,凄凄惨惨地茫然凝视着半空。吃过晚饭以后我们玩了无数局皮克牌,为了不叫我失望,他强自打起精神,装作玩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我让他喝了一口药水,尽管他睡得并不安宁,总算入了梦乡。
戴尔克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好象他的两只手同身体不发生关系,自己在挥动似的。
施特略夫身心交瘁到了极点。往日他总是滔滔不绝地同我讲话,这一天却一语不发,一进屋子就疲劳不堪地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觉得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便索性让他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我想看点书,又怕他认为我太无心肝,于是我只好坐在窗户前边默默地抽烟斗,等着他什么时候愿意开口再同他讲话。
他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浑身瘫软地仰面躺着,好象四肢的力量都已枯竭,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药自己进入了梦乡。自然对人有时候很残忍,有时候又很仁慈。
他身服重孝,圆顶硬礼帽上系着一条很宽的黑带子,连使用的手帕也镶着黑边。他的这身丧服说明在一次灾祸中他已经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亲属,甚至连姨表远亲也没有了。他的肥胖的身躯、又红又胖的面颊同身上的孝服很不协调。老天也真是残忍,竟让他这种无限凄怆悲惨带上某种滑稽可笑的成分。
施特略夫现在遍体鳞伤,他的思想又让他回去寻找慈母的温情慰抚。多少年来他忍受的挪揄嘲笑现在好象已经把他压倒,勃朗什对他的背叛给他带来了最后一次打击,使他失去了以笑脸承受讥嘲的韧性。他不能再同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声大笑了。他已经成了一个摈弃于社会之外的人。
意志消沉的施特略夫:
世界是无情的、残酷的。我们生到人世间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我们死后没有人知道到何处去。我们必须自甘卑屈。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不要出风头、露头角,惹起命运对我们注目。让我们去寻求那些淳朴、敦厚的人的爱情吧。他们的愚昧远比我们的知识更为可贵。让我们保持着沉默,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象他们一样平易温顺吧。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他的思想萦回在可能发生的这些图景上,他自动放弃的这种安全稳定的生活使他无限眷恋。
我父亲希望我象他一样做个木匠。我们家五代人都是干的这个行业,总是父一代子一代地传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远踩着父亲的脚印走下去,既不左顾也不右盼。
施特略夫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进自己的房子。他被什么驱使着向画室走去,也许是被某种想折磨自己的模糊的愿望,尽管他非常害怕他必将感到的剧烈痛苦。他拖着双脚走上楼梯,他的两只脚好象很不愿意往那地方移动。他在画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拼命鼓起勇气来推门进去。他觉得一阵阵地犯恶心,想要呕吐。
他小时候的教养使他对别人爱好整洁的习惯极富同感。当他看到勃朗什出于天性样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他心里有一种热呼呼的感觉。
施特略夫的父母:
他的母亲生性爱好整洁,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简直是个奇迹。锅碗瓢盆都放得有条不紊,任何地方也找不出一星灰尘。说实在的,他母亲爱好清洁简直有些过头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老太太,生着红里透白的面颊,从早到晚手脚不停闲,终生劬劳,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施特略夫的父亲是个瘦削的老人,因为终生劳动,两手骨节扭结,不言不语,诚实耿直。晚饭后他大声读着报纸,妻子和女儿(现在已经嫁给一个小渔船船长了)珍惜时间,埋头做针线活。
勃朗什·施特略夫/施特略夫太太:
她的脸泛上一层红晕,他语调中流露出的热情让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补袜子。她自己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她丈夫在谈话,嘴角上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
这个可怜的傻瓜,他不是一个能引起女人爱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里的笑容是含着爱怜的,在她的缄默后面也可能隐藏着深挚的感情。她并不是他那相思倾慕的幻觉中的令人神驰目眩的美女,但是却另有一种端庄秀丽的风姿。她的个子比较高,一身剪裁得体的朴素衣衫掩盖不住她美丽的身段。她的这种体型可能对雕塑家比对服装商更有吸引力。她的一头棕色的浓发式样很简单,面色白净,五官秀丽,但并不美艳。她只差一点儿就称得起是个美人,但是正因为差这一点儿,却连漂亮也算不上了。
她的样子令人奇怪地想到这位大画家的不朽之笔——那个戴着头巾式女帽、系着围裙的可爱的主妇。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在锅碗中间安详地忙碌着,像奉行仪式般地操持着一些家务事,赋予这些日常琐事一种崇高意义。我并不认为她脑筋如何聪明或者有什么风趣,但她那种严肃、专注的神情却很使人感到兴趣。她的稳重沉默里似乎蕴藏着某种神秘。
虽然她和我是同乡,我却猜不透她是怎样一个人。我看不出她出身于什么社会阶层,受过什么教育,也说不出她结婚前干的是什么职业。她说话不多,但是她的声音很悦耳,举止也非常自然。
她心地单纯,人总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一个印象,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我也想过,这也许只是因为她生性拘谨,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过于饶舌的缘故。
她望着他,欢快中带着某种严肃,这正是她迷人的地方。
最后,她终于落下眼泪来。她瘫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捂着脸,肩膀抽搐着。
她仍然是老样子:穿的是过去经常穿的一件灰衣服,前额光洁明净,眼睛里没有一丝忧虑和烦恼,正象我过去看到她在施特略夫画室里操持家务时一模一样。
我打量着她的眼睛,寻找某种泄露她内心隐秘的闪光,表示惶惑或者痛苦的眼神;我打量着她的前额,看那上面会不会偶然出现一个皱纹,告诉我她正在衰减的热情。但她的面孔宛如一副面具,我在那上面丝毫也看不出她的真实思想。她的双手一动不动地摆在膝头上,一只手松松地握着另一只。
我知道她的性情很暴烈,戴尔克那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她却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这说明了她翻脸无情,心肠非常冷酷。她抛弃了自己丈夫庇护下的安乐窝,抛弃了温饱舒适的优裕生活,甘愿承担她自己也看得非常分明的风险患难。这说明了她喜欢追求冒险,肯于忍饥耐劳;后一种性格从她过去辛勤操理家务、热心家庭主妇的职责看来倒也不足为奇。看来她一定是一个性格非常复杂的女人,这同她那端庄娴静的外表倒构成了极富于戏剧性的对比。
她安安静静地仰面躺着,有时候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但是她却不停地流眼泪,连枕头都流湿了。她身体非常虚弱,连手帕也不会使用,就让眼泪从脸上往下淌。
她极力隐藏的远远不止是一个令她感到羞耻的秘密。她的安详沉默就象笼罩着暴风雨侵袭后的岛屿上的凄清宁静。她有时显出了快活的笑脸也是绝望中的强颜欢笑。
让斯特克里兰德画肖像的一个女人:
一张大红脸象条羊腿。右脸上有一颗大痣,上面还长着大长毛。
医生:
同我们讲话的这个医生蓄着胡须、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白衣服,态度一点也不客气。他显然只把病人当作病人,把焦急不安的亲属当作惹厌的东西,毫无通融的余地。
在我向他解释了戴尔克是病人的丈夫、渴望宽恕她以后,医生突然用炯炯逼人的好奇目光打量起他来。我好象在医生的目光里看到一丝挪揄的神色;施特略夫的长相一望而知是个受老婆欺骗的窝囊汉子。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冷漠、轻蔑的味道。对他说来,勃朗什·施特略夫显然不过是即将列入巴黎这一年自杀未遂的统计表中的一个数字。
护士:
护士用她那双宁静、慈祥的眼睛望着戴尔克,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人世的一切恐怖和痛苦,但是因为那里面装的是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的幻景,所以她的目光是清澈的。
尼柯尔斯船长:
尼柯尔斯船长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很不整齐的发黑的牙齿,他生得瘦小枯干,身材不到中等,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嘴上是乱扎扎的白胡子碴。尼柯尔斯船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刮脸了。他的脸上皱纹很深,因为长年暴露在阳光下,晒得黎黑。他生着一双小蓝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随着我的手势,他的眼睛很快地转来转去,叫人一望而知是个社会上的老油子。但是这时候他对我却是一片热诚和真情实意。他身上穿的一套卡其衣裤邋里邋遢,两只手也早该好好洗一洗了。
这些人很容易接近,谈起话来很殷勤。他们很少摆架子,只要一杯水酒,就一定能把他们的心打动。要想同他们混熟,用不着走一段艰辛的路途,只要对他们的闲扯洗耳恭听,他们就不但对你非常信任,而且还会对你满怀感激。他们把谈话看做是生活的最大乐趣,用以证明自己出色的修养。这些人大多数谈话都很有风趣。他们的阅历很广,又善于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不能说这些人没有某种程度的欺诈,但是他们对法律还是非常容忍,尽量遵守,只要法律有强大靠山的时候。同他们玩牌是件危险的勾当,但是他们那种头脑敏捷会使这一最有趣的游戏平添了极大的刺激。
社会油子和艺术家或者绅士相同,是不属于哪一个阶级的;无业游民的粗野无礼既不会使他感到难堪,王公贵人的繁文缛节也不会叫他感到拘束。
尼柯尔斯船长的老婆:
她的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岁,但是她是那种永远让人摸不清究竟多大岁数的女人,这种人二十岁的时候不比现在样子年轻,到了四十岁也不会显得更老。她给我的印象是皮紧肉瘦,一张并不标致的面孔紧绷绷的,嘴唇只是薄薄的一条线,全身皮肤都紧包着骨头。她轻易不露笑容,头发紧贴在头上,衣服瘦瘦的,白斜纹料子看去活象是黑色的邦巴辛毛葛。
马赛的流浪汉:
这些流浪汉并不吝啬,谁手头有钱都乐于同别人分享。他们来自世界各个地方,但是大家都很讲交情,并不因国籍不同而彼此见外,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国家——安乐乡的自由臣民;这个国家领土辽阔,把他们这些人全部囊括在自己的领域里。
蒂阿瑞·约翰:
她的身躯又大又壮,一身肥肉;如果不是一张只能呈现出仁慈和蔼表情来的一团和气的面孔,她的仪表会是非常威严的。她的胳臂象两条粗羊腿,乳房象两颗大圆白菜,一张胖脸满是肥肉,给人以浑身赤裸、很不雅观的感觉。脸蛋下面是一重又一重的肉下巴(我说不上她有几重下巴),嘟嘟噜噜地一直垂到她那肥胖的胸脯上。平常她总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宽大的薄衫,戴着一顶大草帽,但是当她把头发松垂下来的时候(她常常这样做,因为她对自己的头发感到很骄傲),你会看到她生着一头又黑又长、打着小卷的秀发;此外,她的眼睛也非常年轻,炯炯有神。她的笑声是我听到过的最富有感染性的笑声;开始的时候只是在喉咙里一阵低声咯咯,接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她那肥胖的身躯整个都哆哆嗦嗦地震颤起来。她最喜欢的是三件东西——笑话、酒同漂亮的男人。
库特拉斯医生:
库特拉斯医生是一个又高又胖的法国人,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他的体型好象一只大鸭蛋,一对蓝眼睛的的逼人,却又充满了善意,时不时地带着志满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脸色红扑扑的,配着一头白发,让人一看见就发生好感。
库特拉斯太太:
库特拉斯太太象一只帆篷张得鼓鼓的小船,精神抖擞地闯了进来。她是个又高大又肥胖的女人,胸部膨脝饱满,却紧紧勒着束胸。她生着一个大鹰钩鼻,下巴耷拉着三圈肥肉,身躯挺得笔直。尽管热带气候一般总是叫人慵懒无力,对她却丝毫没有影响。
凡·布施·泰勒先生:
凡·布施·泰勒先生身体非常削瘦,生着一个大秃脑袋,骨头支棱着,头皮闪闪发亮;大宽脑门下面一张脸面色焦黄,满是皱纹,显得枯干瘦小。他举止文静,彬彬有礼,说话时带着些新英格兰州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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