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步

作者: 旅程需要二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8-02-27 19:57 被阅读0次

    爷爷走不动了。

    脑梗,像当头一棒,把硬朗的他击倒。他的右半身好像就此尘封,神经脉络被无情割断,任凭大脑怎样使唤也无法重启这套系统。他原本壮实的腿立刻消瘦下去,以看得见的速度,从树干变成枝杈。偏偏他是一个好动的人,于是,他在病床上尽可能动用每一个还能用的器官来融入这个世界,黑漆的眼珠不停转动,观察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无论高声谈笑还是窃窃私语,他时刻倾听,迫不及待想插上几句。奶奶站在他旁边,尽一切言语嘲笑他:“这下好了,你凶不起来了吧。”即使我分明看到她转过身去时偷偷抹着眼角。家人正自顾自地谈话,我看向他,恰好四目相对,大概是他被冷落一边,此刻只有我关注他,他嘴角使劲挤出点笑意,像是无奈,又像是讨好,我也故作轻松地回应。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不再过多动弹,困在那个床沿围成的圈里,独自看着天花板发呆。

    室友的妹妹出生才几个月,还不会走路。

    我看着小小的她,一脸愣愣看着注视着她的每一个人,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扯开嗓子大声欢笑,明眸善睐,肉嘟嘟的嘴巴,肉嘟嘟的小手,肉嘟嘟的脚丫。她会沉浸在自己那无人问津的世界里,也会一脸好奇去试探着外面这个初来乍到的世界,伸手在空气里摆动、拿捏,像是想抓住什么,可受限于稚嫩,她也只好暂且安于那个小小的婴儿车里。

    短暂的治疗过后,爷爷回到了家。医学的力量至此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人们常寄希望于生命力与奇迹。拿着特制的拐杖,他又一次开始了学步。我带他去老家浴室洗澡,或许他也不会想到,儿时常常把我架在他脖子上,五分钟就可以到达目的地的小路,这一次步履维艰,整整挪动了半小时。我默默在旁边看着,愤愤的他,对这种可笑的步伐有些恼怒,却无力还手。这一路擦肩而过许多行人,面对好奇的眼神,他都是自己主动开腔,告诉别人自己的病情,并且话末一定会加上一句:“我多锻炼就快好了!”得到别人的理解与鼓励后,他埋下头,再一次前行。这让我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个逢人就说起自己苦命故事的女人。可我知道他与祥林嫂不同,他是因为想快速融入这个他所热衷的世界,保持着与这个熟知的热闹世界的联系。

    室友告诉我,他的妹妹愈发爱笑了。年幼的她一定还没有察觉到,此刻她是世界的中心。她可以把笑声在整个房间回荡,传到任何她走不到的角落。那笑声是一种没有抗体的传染源,诱发满屋子的人陪她一起笑。她变得不再安分,开始四处爬动,父母特地为她铺上海绵垫,任她在安全范围内肆意探索。她可以爬得越来越快,甚至明白自己与大人的不同之处,心里谋划着换一种行进的方式。只是腿脚依旧稚嫩软弱,还不足以支持起她的小小身躯。

    后来每一次回乡,爷爷都会自豪地向我展示他那一丝一毫的进步,像一个优秀的孩子在等着我的夸奖与鼓励,奶奶在一旁附和着:“等你自己能好好走路了,就跟你一起去孩子的校园兜兜转转,你快好起来,那多好啊。”于是,爷爷仿佛又多了一个努力的方向,多了一份期待的动力,他认为自己已是可以预见地即将跨出那个禁锢的圈了。笑意涟涟的他,与那个盈满澄澈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如出一辙。

    我看着两个相差一个多甲子时空的人,在努力做着同一件事,他们都埋着头,一个步步维艰,一个蹒跚学步。时间很奇妙,它赋予一个人很多能力,让生命郁郁葱葱,又会悄无声息地一一剥夺,直至溃不成军。生命是勇往直前地向下走的,可生命所表现的形式又常常是种循环,像一个走不出的圈。禁锢在圈里的人,自由又彷徨,期待或沮丧。时间对前者残忍,称之岁月,对后者怜惜,称之时光,好像是彼此间一个轮回的对视,是怜爱羡慕与期待好奇的交织。我们之间隔着沧海桑田,我们却如此相似,我曾是你,你终会是我。

    学步

    时间悄悄潜流,学步的生命,也在继续。

    那天,我正在看书。桌边的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姑父从家乡传来一段视频。视频里,洒满初冬暖阳的庭院,爷爷正独自地走着,不依靠任何帮助,一颠一簸地,皱着眉头,卖力走着。坐在一旁的奶奶,脸上皱纹愈发清晰,一如她身后的秋菊,静静笑着。我看见,她又悄悄别过脸去,眯起眼,用手擦眼角了。

    盯着手机屏幕的我,同样笑着,不知不觉视线模糊,眼帘笼起一层薄雾。

    抬头看见室友注视着屏幕,也一脸欣喜。我正疑惑时,他递过手机。原来,他的妹妹正扶着桌子,也小心翼翼迈着,那人生的第一步。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学步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uomx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