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蝉鸣夏日,白花花的太阳就这样潇洒地照在羊村初中的操场上,所谓操场只是大石头下铺了一圈细沙子,要是碰上下雨天还能看到细沙子随着雨水流进小渠。一圈石子中间是长得高高的野草,从没有人去裁剪,那野草也就生得越发茂盛。
哑巴就这样直愣愣的地盯着野草上几只蚂蚱,它们不断爬到草尖儿,又因为草太细不能同时承受几只蚂蚱的重量而总是弯下来,然后蚂蚱就掉下来了。
哑巴想,它们是不是傻,然后又转身看了眼操场旁边器材室的小窗口传出的幽幽烟气。哑巴不再去看那几只蚂蚱,只是往窗口那靠近了几步,好像隔着墙壁闻到了里边浓郁的烟味。
烟味好像比爷爷吸的好闻些,不愧是有钱人家少爷用的烟呐。哑巴这样想着,几个男生就从器材室出来了,他们踩着人字拖随性地走到哑巴面前,一个耳边打满耳洞的男生往哑巴肩上拍了拍,嘴角上扬得夸张,说:"作业照旧啊,哑巴!"另外几个人也陪着笑笑,然后就随性地离开了。
哑巴看着那几个男生走后,又跑进器材室瞄了半天,还是找到地上有几根没有吸完的烟头,捡起来嗅嗅,然后掏出从爷爷那拿的打火机点着烟头,放到嘴里狠狠地吸了几口。看着烟幽幽地飘到空中,哑巴心里说不出来的舒服。
地上的烟屁股能吸的也就那么几根,空中的烟气没多久就消散了,傻子又捡了几根烟屁股揣兜里才满意地离开。锁好门就往大门外走,也不去想那几只蚂蚱到底有没有爬到草尖儿上去。
二
哑巴并不是真的哑巴,只是他说话结巴。哑巴妈妈就有口吃,所以爷爷说这是遗传。
所以哑巴从来不多说话,就像爷爷说的"结巴就少说话",说多了别人也听不懂。哑巴想了好久,觉得爷爷说的不对,不是别人听不懂,而是没有人听他讲话,就连村头的大黄狗都不愿意在哑巴面前多听一会儿 即使他拿着葱油饼子。
以前哑巴会和妈妈说话,说村边柳树今年越发好看了,说爷爷最近烟瘾又上来了,说今晚擀的面有点硬大概是发久了。但是后来妈妈得病死了,就没人和哑巴说话了,即使今年爷爷烟瘾比以前更大。
也许结巴的人和结巴的人才能有话说,哑巴这样想,然后他又想,如果妈妈不结巴的话,可能连妈妈都不会和自己说话。
村里边没有人想和哑巴玩,大家都嫌他说话太慢,所以哑巴总是一个人。但后来哑巴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了,准确说应该是能听自己说的人,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哑巴。
他是羊村初中学校看门的林大爷。按村里人的说法,林大爷是在一个雨天里来到羊村的,这个五十多岁的哑巴就在学校旁边的小茅房住下了。后来一次碰到大腹便便的领导参观学校,看到林大爷的茅草房,觉得碍眼得很。所以第二天林大爷就成了学校的看门人,住进了学校大门边的小房子。
那年冬天,哑巴还看到林大爷在房子里烧着茅草房上拆下来的茅草取暖。然后哑巴就跑进去和林大爷一起取暖。
三
看到哑巴拿着一摞作业本过来了,林大爷起身开了门。哑巴把作业放那张破旧的桌上,开口说:"照,照,照旧。"
林大爷看了他一眼,咳了咳拿出几毛钱一支的圆珠笔来,翻开作业本写起来。
林大爷不识字,但照着哑巴的作业写还是会的。而看着林大爷有些歪曲的字,哑巴就咧开嘴咯咯笑起来,然后心里平衡了好多。好像只有在林大爷面前他才找回一点自信。
"你,你要不要,吸,吸,吸烟?"哑巴开口。
林大爷停下写作业的手,一双带着些许浑浊的眼睛转了一圈哑巴就明白了,于是在兜里掏半天,终于掏出烟屁股递过去。林大爷接过烟来点着,吸了几口,烟气又幽幽地漾起来了。
哑巴问:"是,是,是不是比,比,比以前的,好,好,好很多?"
林大爷点头,哑巴又说:"他,他,他们换,换了烟。"林大爷又看了哑巴一眼,继续吸下一根短短的烟屁股。
哑巴就开始写起作业来。当房间里烟味变淡时一张十块钱就出现在哑巴的作业本上。哑巴明白林大爷是饿了,拿起钱就跑出去了。
林大爷喜欢就着咸菜吃面条,哑巴就跑到村头那家小卖部去买几把挂面,然后跑回家去准备摸几颗鸡蛋。
离家老远就看到满是耳洞的少爷们围着一个梳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儿说话,女孩的红色书包在阳光下很耀眼,哑巴不觉停下来看他们。
少爷们试图拉住女孩,女孩后退着跑开了,白色的裙子在风中晃来晃去。
哑巴看到少爷们脸上阴沉的表情,心里不觉痛快,又怕被他们发现自己在偷看,就赶忙往自家后院跑了。
哑巴跑回家,穿过天井准备往后院跑去就被爷爷叫住了。
爷爷说:"你爸要回了。"
哑巴回头看了看爷爷那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阳光打在他脸上显得他像一副安静的西方油画。
哑巴说:"知,知,知道了。"然后就跑开了。
后院除了几个鸡窝还有一小块种着葱的地,以前打的井没有盖上盖子,就那么赤裸裸地敞在那里,哑巴突然想起小时候他一跑到井边妈妈就把他打一顿,生怕他掉下去。
哑巴走到鸡窝前,伸手就摸到了热乎的圆东西,掏了几个出来。一转身就看到一只母鸡在旁边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自己。哑巴愣了一下,往母鸡身上吐了口口水,起身往外走。
走出家门好远哑巴才想明白,可能爷爷并不想爸爸回来,只是想着爸爸回来时带的城市的烟。要问哑巴怎么知道的,他看到母鸡的眼神一瞬间就懂了。
其实哑巴也不怎么想爸爸,他总是一身西装,即使和爷爷说话也是文绉绉的,一点也没有村头小卖部的阿里说话来得痛快。
只不过哑巴喜欢爸爸从城市里带回来的新衣服,每次穿着它们上学都觉得有底气些。哑巴想,城市的东西总要比乡下的好很多,有钱人家的东西总要比穷人的精致得多。
四
除了林大爷谁也不知道哑巴会画画。只不过林大爷从没看到他画的黑白线条是什么,白纸黑线就那么诡异地露在桌上。
而每次林大爷一脸疑惑的时候,哑巴都只是抬头笑笑然后又低头继续画。既然哑巴不说,林大爷也不去理会他了。
"你,你,你知道,最近谁,谁要来学校吗?"哑巴问。
林大爷摇头。
哑巴继续说:"是,是,是上次把你茅,茅,茅草屋拆,拆,拆了的领导。"
林大爷停下誊作业的手,看了看哑巴,两只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
哑巴回答道:"他,他,他要来巡查。"
听到这林大爷又继续低头写作业,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哑巴不知道林大爷是不是在想自己以前住的茅草房。
哑巴撇下林大爷,跑到操场旁边的器材室去看能不能捡些烟屁股,即使最近几天好像没怎么在那边看到那几位少爷们。
哑巴就在白花花的太阳下跑着,路过行政楼时忽然停下来。作为羊村初中学校里最高大气派的建筑物,哑巴每次路过都是停下来瞄上几眼。
有几次大晚上的,哑巴透过三楼的小窗户,看到那几位少爷们在三楼小楼道里的身影。窗户很小,没有路灯,只能借着微弱的可怜月光看到少爷们上下起伏的影子。
而这一次,哑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但是看到几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从刚停稳的小轿车里下来。而在行政楼前站得毕恭毕敬的村长,村书记还有校长忙着用伞把他们露在阳光底下大腹便便的身子遮住。
还是领导好啊!哑巴想。至少不是像自己晒着太阳去捡烟屁股。
哑巴看了好一会儿,等他们进了行政楼后才又往器材室跑。
跑了不多久就远远看到器材室的门敞开着。哑巴知道,里边肯定是少爷们,不觉心里一喜,然后绕到道器材室后门等着。
然后少爷们的半戏谑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墙壁传到哑巴耳朵里——
"你说昨晚那个妞儿怎么样?"
"不错,比上次那个好看。"
"那……今晚把她带到行政楼怎么样?"
"老大有点心急啊……"
"哈哈,好东西总不能让自己等太久。"
……
哑巴不记得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脚有点酥软,不知是不是太阳变大了,额头上汗不住地流下来,流到嘴角,一舔,是眩晕的味道。
就这样安静地蹲在后门,少爷们时不时的笑声好像要把哑巴的脖子扯住,让他不能大口呼吸。直到最后少爷们走开了很久,哑巴才缓过神来。一步一步地往校门口走。
也忘了去捡少爷们剩在器材室里的烟屁股。
五
哑巴那天就在林大爷的小房子里坐着,也没有心思画画了。两只眼睛就这样一只盯着行政楼那边。领导们出来了,又进去。直到最后上了车,开走了。
傍晚热气渐散,直到林大爷拍了拍哑巴肩膀,哑巴的眼睛才不是那么直愣愣地呆住。
哑巴看了眼林大爷,目光落到他的嘴巴上。那只是用来吃饭喝水吐痰的嘴巴有点干裂,可能因为没有说过话,厚厚的偏紫的嘴唇看起来很迟钝。
哑巴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巴,有点干了,准备开口,林大爷却伸过来一张十块钱纸币,一下子堵住了哑巴的嘴。
哑巴接过钱,往村头去给林大爷买挂面了。出门前还回头看了眼桌上的少爷们的作业本。
等回家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哑巴看着石子路边微弱的人家灯火,心里有些躁动。这是哑巴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有块石头压着,即使大口呼吸却也怎么都吐不上气。
"儿子,来吃饭。"
刚进门就听到爸爸的声音。哑巴习惯的看向那张泛油的大圆木桌子,上面堆满了长条的烟,还有好多好看的盒子。哑巴知道,那里边装着的是穿在身上可以惹别人羡慕的新衣服。
哑巴看了看西装革履的爸爸,头上喷着定型的摩丝,和今天大腹便便的领导们头上的一样,在阳光下可以闪闪发光。
"今天领导过来了不是?"爷爷右手夹着白白的烟屁股,吐了口烟,烟气就幽幽地上升着消散。
"您也知道?"爸爸夹了一根长长的空心菜,"领导说,以后我们村需要建立建议箱,以后村民们有意见就可以直接往里边投。帮助我们村更好地建设。"
"意,意,意见箱?"哑巴眼珠子转了转,"在,在,在哪?"
"行政楼吧……"没说完一个电话就打过来,爸爸就离开饭桌出去接电话了。
哑巴看了眼吸烟的爷爷,又转身看看新衣服的盒子,站在那儿。然后跑出门,脚后跟刚踏出门槛还能听到爸爸用那文绉绉的语气。
羊村路边没有装路灯,晚上很黑,而哑巴也只是一直往前跑。即使晚上热气散了不少,还是很热,汗一直流,哑巴不小心舔到了,这次是咸咸的味道。
到了校门口,林大爷的小房子没开灯,可能是睡了。哑巴知道他一向睡的很早。
所以他麻利地翻过校门,径直跑到行政楼。这栋气派的大楼今晚竟然没有锁!哑巴就在门口停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看着那干净地反光的地板,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踏了上去。
哑巴上了楼,这才想起来,没带纸和笔。他啐了自己一口,却听到楼上传来人声。
哑巴脚又开始酥软了,只是慢慢地往声音那边走。脑袋里一片空白,至少剩下白天从器材室传出来的少爷们声音。
哑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三楼楼道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楼道尽头是几位少爷,还有一个女孩儿。
"老大!"不知是谁出声,短短两个字穿破女孩的叫声,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哑巴。
哑巴不动,只是站在那,他眼角瞥到地上的女孩,还有落在一旁的红色书包,借着小窗口外边透进来的月光,红色显得尤为耀眼。
"哑巴也来凑热闹?"打满耳洞的男孩发声了,"没看到我们在忙?"
哑巴不说话,也不动。
几个男孩对视了一眼,朝着哑巴走来。他们在哑巴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一把把哑巴扳倒,厚重的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到了哑巴脸上,头上,身上。
哑巴只记得干净的地板很凉,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把他身上的热气都驱走了。
哑巴也还记得,和他一样倒在地板上的女孩眼睛很大,受到惊吓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却在微弱的月光下很好看。
哑巴看了眼楼道尽头,墙上的意见箱,上面的红色竟然还没有女孩的红色书包亮。
后来哑巴动不了了,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凉,全身被小窗户外边的月光罩着,微微发光。
原来,月光是凉的啊。哑巴最后这样想着。
六
哑巴死了。
葬礼很简单,没有村头青老太去世时那样敲锣打鼓,大摆酒宴请人来哭丧。哑巴的爸爸只是留了钱给棺材店老板,然后就跟着领导们回城市了。
下葬那天爷爷吸着白色烟屁股的烟,嘴里不住地念着古老的佛经。
下葬那天,林大爷没有来,但他去了哑巴家里,看到了谁都没有进过的哑巴的房间。
房间墙壁上贴满了黑白线条的画纸。
那是林大爷每次都看不懂的画。
而这次,全部墙壁上的纸张组合起来的,是一条游向大海的鲸鱼。
林大爷顿了顿,摸了摸口袋,哑巴捡来的烟屁股已经吸完了,以后也吸不到了。
于是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出了房间。
文/庭筠 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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