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风云诡谲,塞外倒是一片祥和。
在这个春天,美丽的大草原就迎来了一大群外来者。
这些人穿着讲究,谈吐有礼,说话也总是文绉绉的,而且,这些人竟全都是汉人。如此多的汉人,除了经常去关内贩卖牛羊的寥寥几人外,还真没人见过。
一时间,这些外来者引起了轰动,热情好客的牧民急忙准备好酒食,希望能邀请这难得一件的贵客们进门一叙。
马车没做任何停留,跟在马车身边的仆妇们也是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一座崭新的府邸。说崭新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一直没有住过人而已,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建好了,这么多年也是积了不少的灰。马车停在了府门前,立刻就有下人挂上了牌匾,围观中人都在笑,这些中原人果真讲究,竟先不急着打扫府邸反而是挂什么牌匾。本来这种宅子在塞外就罕见得很,马车还这样停在外面,围观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这人一多也便有了识得中原字的人,一认,原来牌匾是写的极好的两个字——秦府。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马车里面跑出来,白白净净的,胖乎乎的小脸上挂着笑,还有甜甜的酒窝。
有的牧民有些窘迫,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再看看自己孩子黑黑瘦瘦的样子,脸上也是干裂又带着几分红色,不自觉的离得远了些。
“大小姐,您别到处乱跑啊!”小姑娘身后还跟着些仆妇,因为人多显得推推搡搡的,很是紧张的样子。
小姑娘灵活的躲过门口小厮的阻拦,跑到牧民跟前,站住了脚。
“这里就是关外么?”清脆的官话让牧民们不觉又离远了几分,许久,才从人群中传出一个捏着嗓子不辨本尊的回答——
“这里是月杪寨。”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半天才喜笑颜开:“是了,就是这里了。”
“大小姐,您看,奴婢没有骗您吧。”一个年轻丫鬟忙不迭失的走上前,“先回马车上吧屋吧大小姐,一会儿就能进府了。”
“不要。”小姑娘的眉头深深皱起,“马车上闷得慌。”
“那要不就先秉了老爷夫人,我们先在园子里逛逛?”身旁的老妪帮忙出着注意。
小姑娘没有回答,不过还是往秦府里走去,仆妇们皆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恭敬的跟在小姑娘身后回了屋。
豪放的草原上就该下起豪放的雨。
没有丝毫预兆的,墨黑的天空遮住了太阳,瓢泼大雨就这样倾盆而下。
“要命!湿了衣裙,爹爹又要说我了!”秦筝躲在离家甚远的亭子里,使劲跺了跺脚,忿忿不平道。
雨没有丝毫要停下的预兆,秦筝也就越发的着急。
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撑着伞走来的身影,秦筝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不过待到人走进了,才发现是一位年轻男子,想到草原上的豪放作风,秦筝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公子留步!”
因着这语气分外急切,年轻男子的视线投了过来,借着亭子里灯笼的隐隐火光,秦筝大致看明白了些那男子——墨发高扎,青衣薄衫,感觉很是年轻。
“姑娘唤在下可是为雨所困?”见人真的进来了,秦筝反而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男子主动开口问道。
明明该是礼貌的问话,可又偏偏说的毋庸置疑。
秦筝有些讪讪然,连笑容都有些勉强。
“若姑娘确有及时,便拿去用吧。”男子倒是大方,直接将伞递给秦筝。
秦筝伸出手接伞,细若蚊呐的一声“多谢公子慨然相助”还差点让人忽略了去,这么轻言细语话一说出来秦筝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咬到了舌头,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已经不是什么京城的大家闺秀,塞外住了这么多年,怎的在这个时候就没个爽利劲儿了。
“不必。”男子的声音染上了些笑意,“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衣裙已湿,莫要得了风寒。”
秦筝偷眼打量了下男子,是张汉人的面孔,脸上尽是柔和的笑意。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似是嗅到了一股子清香。
走出亭子的前一刻,秦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水迹浸染的痕迹也并不十分明显啊……
走了一段路,秦筝才敢大大方方的回头看,那个男子立在檐下,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接雨,丝毫不介意被雨打湿的衣袖,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秦筝却觉得他应该是很惬意的。
“怎么这么潇洒呢。”秦筝喃喃道,眼里有久久未曾散去的光彩。
只是她并未发现自己已经立在原地看了许久。
秦筝回家后发了烧,急坏了一屋子的仆妇,忙乱了大半天才堪堪好了些。
第二日晌午,秦筝才醒过来,哑着嗓子招呼来了服侍的人:“兰亭、兰亭… …”
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打着帘子进来了,手脚利索的服侍秦筝换衣服和洗漱,问道:“小姐可是要出门?老爷说,发了烧就是要出汗。若是出门,小姐怕是能快些好起来。”
“爹爹总是不会错的。”秦筝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问道,“我昨日带回的伞呢?你收到哪里去了?”
“奴婢替小姐收好了的,小姐可是要用?现在正是多雨的日子,小姐若带着伞,想必是不会再重蹈昨日之事了。可… …小姐出门明明没有拿… …”兰亭见到秦筝不耐烦的样子慌忙止住了话头,见秦筝并无责怪之意,才稍稍安心。
秦筝依旧是独自一人出了府,想到这寨子里仅有的书斋去逛一逛。
途中飘起了小雨,秦筝忙撑开伞。
“是你?”
身侧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秦筝忙转过身去。
对上秦筝哑然的神情,男子失笑道:“即使不认得姑娘,小生也是识得这把伞的。”
秦筝只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在这凉爽的天气里,热的反常,似是退下去的烧又上来了期期艾艾道:“昨日,多谢公子了。”
“嗓子哑了?”男子略略侧身,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昨日之事何必谢我?姑娘还是伤了风。”
秦筝这才发觉自己哑了的嗓子说出的话有多难听,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恼恨自己的莽撞。
“君子草,紫菀,木芍,芝兰。”男子想了想,说道,“姑娘实在不必介怀,嗓子又不是好不了,若是姑娘不介意,偏方尽可一试。”
“敢为公子大名?”秦筝鼓起勇气问道。
“顾淮之。”顾淮之微微欠身,“外面风大,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秦筝愣愣的点点头,听话的往秦府走去,回到房间之后才想起,忘了留下自己的名字。
“兰亭。”秦筝换来丫头,“将这个药方拿给管家。”
墨迹还未干的宣纸上,漂亮的梅花小楷写着四味药。
君子草。
紫菀。
木芍。
芝兰。
秦筝吹了吹上面的墨渍,将药方递给兰亭时,却无端端红了脸。
君子慕之。
淮之、淮之、淮之… …
宣纸上写满“淮之”二字,秦筝托腮发呆。
来月杪寨五年,第一次觉得这个寨子这么的不同寻常。
可是… …秦筝苦恼的咬着下唇,爹爹那边… …还有… …那边该怎么办?
“小姐。”兰亭面带微笑的进了屋,“老爷请您过去。”
秦筝先是一怔,随即面色一寒,很快明白过来,冷然道:“来人,将兰亭压入柴房,二等丫环芳草即升为一等。”
在帘子后的芳草急忙进来,叩头谢恩。
另外的一些丫环将面色不甘的兰亭带了下去。
秦筝将写满字的宣纸揉成一团,神色黯然。
再见到顾淮之是在一个午后。
依旧身着轻易,只是墨发未绾,斜倚在树上,用随手扯下的一片树叶吹出了悦耳的曲子。
秦筝躲在不远处看着,只觉得美好的不行。
“可还悦秦姑娘的耳?”一曲吹罢,顾淮之停了下来,将视线投向秦筝的藏身之所。
“可有扰到公子雅兴?”秦筝揉揉腿,轻言细语道,“我是来还公子伞的。”
顾淮之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秦姑娘不必如此可以,若能被扰,也就称不得是雅兴了。至于伞,不比别的,新伞早已备好,再多一把也是毫无意义,姑娘若不愿留着便赠与还用得上它的人吧。”
“公子风雅。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秦筝被噎住,但还是大胆的直视着顾淮之,“还有那个药方。”
微风吹过,柔嫩的柳枝空中飘荡,顾淮之的头发也随之轻扬。嘴角噙着的那抹温柔的笑,让周围的景物都为之失色,他声音轻缓,如同情人之间的细语呢喃:“秦姑娘也未免太小看某了,牧民中难得的汉人,还是个姑娘,某知道也不足为奇。至于那药方,确实是治嗓子的偏方。”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和不安,“可是那方子不妥?某也是从一位朋友那儿听来的,未经查证,若有什么不妥帖之处,还望秦小姐海涵了。”
秦筝神色黯然了些许,随着头低下的配饰中的流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顾公子的一伞之恩,莫不敢忘,定会有所回报。今日… …搅扰了。”
轻飘飘的话,似乎转瞬就能被吹散在这风里。
顾淮之眼中有几分茫然也有几分困惑,继而轻叹:“秦姑娘还是不必如此较真了,那些死物,与我无用。”
秦筝轻咬下唇,微合眼帘,眼中的失望之色被尽数遮掩。
顾淮之脸上浮现不忍之色,几番犹豫之后,才开口道:“若遇上什么不测,姑娘到山间竹林寻我便是……这也算是你我有缘吧。”
秦筝对这话感到困惑不解,眼中又有了希翼,重新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顾淮之败在了这眼睛下,却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背着手离开,在秦筝以为得不到答案时,才得来含着叹息声的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姑娘还是先回去吧,路上保重。”
似乎这话说了也没什么用… …
秦筝怏然离去,顾淮之却是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冤孽啊……唉……只能出手勉强助你一臂之力了。”
秦筝边用衣袖擦去眼泪,边抄着近道往山上跑去,素雅的衣裙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没想到,仅仅她出门去的这两柱香的时间,昔日还算是繁荣的秦家变成了炼狱。
官兵将秦府团团围住,带走了秦筝奄奄一息的父亲,他看见秦筝,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秦筝知道,这是他为她最后能做的了。
而秦府的其他人,统统成了这群官兵的刀下亡魂,那些人不是她的亲人就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忠仆们。
全都死在了这一刻。
哪怕离得远远的,秦筝都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京城,变天了。
秦筝脚下有些不稳,很显然京城恐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秦家之所以来到这偏远的蛮夷之地不就是因为参与夺嫡一事吗?虽然那时她尚且年幼,但也明白她的未婚夫被贬去守皇陵,这就意味着如无意外他将从此与皇位无缘,只能被变相流放。在边关的日子过得太过安逸,安逸到她都忘了她那位野心勃勃的未婚夫怎么可能不去拼个鱼死网破呢?只是他在皇位的这场厮杀站中彻底失败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本来应该已经远远避开了啊……京城中不管发生什么都和秦家没有什么关系啊!都怪那份婚约,怪秦家的那一分侥幸,彻底的葬送了秦家的所有人。
一股凉意袭上秦筝的心头。
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报仇,这就是一个笑话,也是他们野心膨胀下的咎由自取。她没那个力量,更没那个立场。皇上抱有仁慈之心的放逐并没有让侵淫权力的野心家们清醒过来,最终还是牵连了这么多人。
秦筝在人群里太显眼了,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也知道自己该逃,可那些尚未干涸的鲜血似乎紧紧抓牢了她的脚。
“活下去……”秦筝嗫嚅着,“我必须活下去……”
自私也好怎样也好我只想要活下去!我不想要待在这里!
“明明是他们咎由自取……”
眼泪再也憋不住,不住的滚落下来,周围的人终于是发现了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她。
眼尖的官兵也发现了她。
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她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这个不大的寨子里绕来绕去,其间也将自己身上不少繁重的饰物褪去。
秦筝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当她气喘吁吁的停下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跑到了山中的竹海。
秦筝找了一株还算粗壮的竹子靠着,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姿态,随意地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简单整理了一下摇摇欲坠的头发,扶着自己的膝盖喘息着。
“秦姑娘?”
熟悉的声音让秦筝放松了下来,只是这其中依旧不近人情的清冷让她莫名的觉得有些委屈,回头看见了顾淮之之后,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想也没想的向他小跑几步,再没有半分犹豫的抱住了他。
顾淮之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身体直接僵住了
“淮之… …”秦筝环住顾淮之的腰,大哭。
顾淮之抬起手,迟疑片刻,才放在她背部的长发上,有些机械的轻抚着,“秦姑娘… …”
秦筝依旧哭着。
“秦姑娘,其实这一切早就注定,无可避免,无需太过伤怀。”
秦筝终于抬头看着他。
“顾某是一只竹精,略懂些占卜之术,能窥见三分天机。因那场雨,某与姑娘间已生出了因果,实无法坐视不理,往后姑娘也尽可宽心,某虽虚度百载,但使出一些障眼法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至于别的… …”顾淮之推开怀中的秦筝,手虚放在她肩上,“秦姑娘的心意,某明了,只修道一途断无情爱可言的。”
顾淮之神色严肃,秦筝却笑了,她擦擦眼泪,声音依旧有些哽咽:“可这又有什么呢?”
顾淮之无奈的笑了笑:“那还望秦姑娘海涵了。”
“你先叫我一声阿筝。”秦筝紧紧拽住顾淮之的衣袖,“我只有你了,我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请求了,我不想与仅剩在我身旁的人如此疏远。”
“阿筝。”顾淮之终是怜她家破人亡之痛,似有无限柔情般轻唤。
秦筝展颜笑道:“淮之。”
只是这弯弯的眉峰眼波里,水光潋滟。
月光照在林中二人身上,这一方斜斜的光影中照射出来的是少女满是泪痕的脸上漾起幸福的笑意,对面的男子温柔的注视。
君见山妖娆,
青山亦如是。
秦筝终究还是福薄,顾淮之从官府手中保下了她,却没办法从阎王手里保下她。
那次屠杀没要掉她的命却像是夺走了她的生机一般,待在竹林里的头几年还无碍,灿烂的少女岁月安然度过,只是在双十之年时却突然大病小病不断起来,最后还是卧床不起了。
最终死在了她来到这片竹林的十月。
顾淮之从她生病以来尽管一直是在全力救治,心里却是知晓的,该来的命数还是逃不过了,九月时便背着她悄然筹备起了她的身后事。
就算她白日里也差不多是整日昏睡也只在深夜静静的筹备着。
风吹皱了涟漪,风还没有停下,涟漪也还在轻微的荡漾。
秦筝被埋葬了竹林里。
再没风吹皱那池春水,所有的都散去了。
之前的种种只有那年风声知晓。
君见山妖娆,
青山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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