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如同笼纱。
屈平高高的发冠上不染一点灰尘,宽大的衣袍被狂风卷得肆意翻飞,却始终,不染尘埃,也许,是月光铺洒的缘故。这柔和而温暖的月光,可以涤荡污秽,抚平伤痕,平日里看惯了万家灯火的他,心灵里也有了些许慰藉,不再觉得月光凄寒透骨了。
一路踉跄,他来到了江滨,足下是不息江流,波涛滚滚。
谁能改他江流,谁又能使日月天添色?曾经的理想,荒唐得没有逻辑可言,留待天下人耻笑罢。如今众芳污秽,美人迟暮,家国,早已不再是他想报效的家国,君主,也早已中道改路,背弃前言。还坚持什么呢?还为谁坚持呢?
紧紧阖上了双目,做好了纵身而跃的准备,猝不及防地,被一人扯住衣袖,由于用力过猛,直拉得他狼狈倒地。
他一向注意形象,不曾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遂遽然站起,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身披蓑衣,戴着斗笠,低低地遮住了面容,声音粗哑:“在下不过是附近的渔人,适才冒犯三闾大夫了。”
屈平抿唇,不置一词,意欲再度投江,却听渔人高声道:“难道这天下再无一物值得大人眷恋,非要寻死不可么?”
“没有。”回答亦是十分干脆。
家国不复,君主已故,从前还可撰文抱怨君主听信谗言,远离忠贤,如今向谁书愤?
渔人道:“若理想不再是继之以死的理由,那么仇恨是否可以让大人东山再起?”
顿了顿,又道:“在下听闻,若非那张仪诡辩欺君,愚弄楚王,楚国不至于如此,大人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屈平负手,立在山石之巅,微微一哂,张仪,那似乎是印象很久远的人了,脑海中唯一的记忆,是当初山阿偶遇,一人目有重瞳,既含睇兮又宜笑。“你口口声声‘楚人’、‘楚国’,莫非不是楚人?”
“大人好耳力。”渔人背对着月光,拉平的唇角有一丝上扬,想要揭下斗笠,犹豫一瞬,还是放下了手,“张仪一怒而诸侯惧,一笑而天下熄,诚为大丈夫,但在在下看来,远远不能望大人项背。”
“你将我和他相提并论,请恕我不能苟同。”屈平道:“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生鞠躬尽瘁,其心昭彰,以高洁闻名当世,何人不知——”
“所以这就是你自戕也要高冠岌岌、长佩陆离的原因么?”渔人嗤笑了一声,表情恢复阴沉,“你只能在你的文墨里讽时骂世,而张仪,将在他的合纵连横中建功立业。”
朔风怒号,江流漭漭,屈平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唯有浊泪喷涌,沾湿衣襟,梳栉齐整的发被吹乱,毫无规律地散开,缺乏了向来的美感,他再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些。
前路一片苍凉,前方尽是迷蒙,枉我自诩一生为国为民,却又何曾为这黎民百姓做过些什么?我的时间,都用在了无休无止的抱怨,与无日无夜的幽愤。
但这天下,并不需要我的拯救,我自己独处幽篁,不得解脱,哪有能力解救别人?没了我,一样有别人拯溺济危,匡扶社稷,天下需要循吏,不需要清流。
却原来,我这一生,不负苍生,不负社稷,唯独辜负,是自己野心抱负。
可我从不肯承认自己如此世俗。
我总是用家国天下的理想来粉饰私利不得满足的愤慨。
他抱起了一块大石,再无挂碍,纵身投入无边无际的波涛之中,卷起的漩涡却越来越平静,直至回归真正的一如既往,没有波动。
或许最先发现这一事件的是江中饥肠辘辘的小鱼。
但比它们更早的,是揭下了斗笠,怅然若失的渔人。
他目有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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