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

长平生来美丽。

明亮的眼睛，浓密的头发，小巧的鼻子和嘴，右边脸颊有一朵妖冶的棕色的花，这样美丽的女孩，一出生却被村里的人说是妖精，说是前些年那个未婚先孕最后跳江的女孩子的转世。她的美丽没有带来任何好运，除了让“妖精”的称号更加牢牢的跟着她。

她从来不参加村里的祭祀活动，在新年的晚会上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因为妖精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参加人类的活动。

她只和嘉禾玩得好，嘉禾比她小两岁，总爱缠着她，“长平长平”的叫，这个男孩总是有变不完的魔术，有讲不完的笑话，长平对外婆说，我都不想对他翻白眼了，眼睛都嫌累。

嘉禾的父母是在城里做生意的，听村里人说家里很有钱，嘉禾父母忙于生意，就把嘉禾交给了他奶奶。村长家新酿出来的酒，总是第一时间提去嘉禾奶奶家。

嘉禾是很顽皮的，第一次见长平的时候，就摸了长平的右脸，被长平一掌打在了手臂上，不一会儿就红了，他没有生气，反而很小心翼翼地问“这花你自己画上去的吗，画的真好。”

长平爱画画，她总是拿着在村口小摊上买来的廉价铅笔在江边画画，一画就是一天，她只画江水，画那平静的江水，嘉禾总是说“你的每幅画都一样啊，都是江水，你可以在这幅画上画一艘小船啊。”“不要，”长平语气生硬“放下。”

嘉禾撇撇嘴，无奈放下。过了很久，嘉禾笑着说“不然你画我吧”，嘉禾的眼睛很亮，一脸期待的看着长平，却换来一个白眼。

后来长平的窗台上总是莫名其妙地会有铅笔，颜料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东西只在城里买得到，长平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但长平是村里的妖精，而嘉禾的父母却是连村长都敬重的人，村里的人怎么能让妖精跟他们敬重的人的儿子在一起玩呢。

村长又提了两壶酒，去了嘉禾家，跟嘉禾奶奶说“小孩子不懂事，可我们大人却是明白事理的，这嘉禾怎么能和长平做朋友呢”，嘉禾奶奶漫不经心“小孩子，愿意跟谁玩就跟谁玩吧”，村长又说：“我女儿比嘉禾小一岁，挺乖巧的，不然让小女以后跟嘉禾一起玩吧。小孩子嘛，相熟起来很快的”。嘉禾奶奶没说话，转身走进了里屋。

后来，村里就出现了很奇怪的队形，长平面无表情的走在前面，嘉禾跟在她后面“长平长平”一声声的叫，村长的女儿跟在最后“嘉禾嘉禾”一声声的叫。

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把长平搂在怀里，轻声说：“长平，当初给你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希望你长寿，一生平安，嘉禾那孩子挺好的，可你知道的，你本就与别人不同，不要因为他，让村里人对你有意见。”

说完这话的第二年，长平去了北京，她考取了北京的学校，继续画画。

嘉禾送她去了城里，她执意不让他送，他执意要送，他偷偷买了车票，在大巴马上要关门的时候，身手矫健的跳上了车，然后就看见了长平一脸吃惊，她脸上的花也跟着吃惊。

在候车室里，嘉禾捧起她的脸，摸着那朵棕色的花，“照顾好我的花，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它。”长平看着嘉禾眼里的泪，然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长平内心平静，就像她画上的江水。

只是偷偷攥紧了那年他放在窗台上的画笔。她一直随身带着。

教长平画画的那个老师，非常喜爱长平脸上的花，他说，那是他见过最美的艺术品。她总能想起第一次见嘉禾的时候，嘉禾干燥温热的手摸在自己的右脸上的感觉。

她的画很美，不再只画江水，还画街道，画风景，画北京灰蒙蒙的天。

学业忙碌，还要边打工边赚钱，买昂贵的颜料，铅笔，却没有钱买回家的车票，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偶尔记不起村里的江水，也记不起自己“妖精”的称号。

外婆去世的那一年，她终于回了家。满身颜料的从画室里出来，就看见辅导员

一脸匆忙的跑过来“长平，你们村里来电话，说你外婆走了，叫你赶紧回家一趟。”她找辅导员借了钱，坐上了回家的车。

昨天还搂着我睡觉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外婆的葬礼极其简单，她见到了自己童年记忆中的父母，也见到日思夜想的嘉禾。

然后她才知道，嘉禾的父母做生意得罪了黑道上的人，被乱棍打死，黑道的后台太强，警察做做样子之后也就不了了之。嘉禾和他奶奶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村长强迫嘉禾娶了他的女儿，做了村长家里的上门女婿，嘉禾奶奶在田地里种地时，高血压发作，倒下后再也没起来过。后来嘉禾奶奶家的几口田产也莫名落到了村长的手上。

“长平，你终于回来了，我很想你。”

“嗯，是很久没回来了。”

“好多次我都想去找你，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北京那么大，你说是吧。”

长平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把你的花带回来了。”

嘉禾泪如雨下。

长平在家里待了两个月，在那个外婆搂着她睡觉的床上，日日失眠。

还有三天便要离开了，那天下午，她在江边画画，就像自己以前没离开过那样，再汹涌的江水，在她的纸上，也是平静的。

村里的人朝着田地跑去，村长气喘吁吁。

嘉禾在田地里种地时，不小心触了电，村长的女儿去救他，也不幸身亡。夫妻二人，也倒是求得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美好结局，却没有给那个满头白发的村长留下半个孙子。

村里人又骂来了，妖精一回来，村长就失去了女儿女婿，这妖精就是嫉妒，嫉妒嘉禾和村长的女儿在一起了，她便施了法，杀死了二人。

长平提前走了，没参加嘉禾的葬礼。

她最后一次望着村里的江水，想起多年前，嘉禾在候车室对她说的“照顾好我的花”，可是，嘉禾啊，能照顾这花的只有你啊，你走了，谁来照顾它。

长平的一生如外婆所愿，长寿，平安。

她活到了九十一，画了很多江水的画，终成了一代大家。

那年她去看自己的画展，身边的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生问男生：“为什么长平只画江水，从不画其他，连一张人物画都没有。一代大家，我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长平一生未嫁，当年说她脸上的花是艺术品的老师临终前，告诉她好遗憾没能看到她的婚礼，没看到这朵花最后的守护者是谁。

那是老师的，不是她的。

她的遗憾就是没能给嘉禾画一幅画，后来再也记不起他的容貌。

只一心照顾好脸上的花，嘉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