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一九九五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记忆深刻,天气似乎比往年更加溽热。从安县回来,从颠婆的小公共汽车的窗口看去,道路两侧都是大片黄澄澄的稻田,吹进车窗的热风带着泥土的腥味。头戴草帽的农人扛着锄头在田间地头巡视。一年之中最艰苦的双枪将至,从六七岁开始,没到此际,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恐慌,这两个月不脱一层皮是过不去的。有时候恨不得日子就此打住,不要往前走。有时恨不得家里只有一亩地,一天两天就干完了。夜里做梦,异想天开了,发明了一种稻谷树,不用辛苦耕种,树上就能长满密密麻麻的稻谷,一粒拳头大小,足够一个人饱餐一顿。稍懂事之后,知道了摆脱这种艰辛的种田命运只要一条途径,就是考出去。
我坐在破旧小公共汽车的窗口位置,扭头望着窗外,任由烈日炙烤头顶,任由热风扑打面孔,我木然地望着田野尽头的荒山秃顶裸露的岩石和黄土,脑子空空的,直到热风打得我无法呼吸了,才把脑袋缩回来。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在这样的田地和山岭间埋没一辈子,穷困一生?跟随村里后生到南方工厂做工,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像奴隶一样低贱?如果这样,我宁愿立刻死去!
那个夏天我憋着一股狠劲,奋不顾身地抢在母亲前面干那些重体力活。扛打谷机、踩打谷机、挑稻谷担子。我身体单薄,瘦长如麻杆,营养严重不良,又久不做农活,晚上回来,肩头红肿,浑身肌肉酸痛,全身皮肤刺辣,累得直不起腰来。有一天收稻子时,镰刀被稻须一绊,将虎口拉开一个口子,鲜血四溅,我抠了一块泥巴敷在伤口,忍痛一声不吭,接着收割。
父亲过世后,种田最重的犁地、耕地的活母亲全部接下来了。在农村,这两年活是衡量一个后生是否能分家的关键。一个成年男子倘若做不来,没有哪个做父母的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我和老缺都做不来。我念高一时,老缺便跟着村里的后生去温州鞋厂做工了。夏季恰是鞋厂的淡季,后生们正好回家来双抢。老缺不来,人问他:你家六亩地,就你娘和你妹两个女人,你还不回去。
老缺说:那个念书的年年暑假在安县享福,凭什么让我拼死拼活?
每年我们家载完最后一块水田,四周相邻稻田的秧苗已经长得粗壮碧绿了。村里人每年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我胸中的愤怒一半由此而来。
傍晚,我和三莲两个坐在巷子里的石块上啃着饭甑了的冷饭和中午吃剩下的空心菜梗、空心菜叶(母亲已经没有时间来热饭和做菜了)。母亲趁着这点间隙在厨房斩猪草,还有一堆换下的脏洗衣服等着她来洗。
三莲说:听他们说,老缺在温州每天夜里去大排档吃炒田螺和啤酒,肚子都起来了。晓得多享福!
我恨恨用筷子敲了敲碗:这种人提他做什么,就当他死了,家里没这个人算了。
母亲在里面听见了,慌忙赶出来,望着我:文仔,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他好歹是你弟弟,血浓于水呀。
我愤然而出:我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仇家都比他强。爷过世后。我很少顶撞她了!
三莲解释说:老缺前年总吵着要去当兵,又要有熟人有要送礼,我们家哪里办得到,他心里一直有怨气。
我冷笑着不说话。
母亲消瘦面颊暗淡下来,叹了口气:作孽呀作孽。回屋接着斩猪草。现在想来,她那一刻定然感到无比的孤独与脆弱。在村里的男女老少眼中,她一直那个惹不起强悍的茶英寡妇!其实不过是害怕受伤的刺猬将浑身的刺支愣起来。
大约是八月七八号,天出气的闷热,我们一家正在交椅山后面的那块田里插秧,四周水田的秧苗已经插好了。秋生爷显明气喘吁吁的赶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齐整的后生。显明眯着母狗眼踅摸我们,猥琐的目光落到我娘身上。我直起腰,狠狠地瞥了那张黧黑丑陋的面孔一眼。趁下腰去插秧。
他走进了用破锣一样的嗓子喊道:茶英嫂,文仔同学找他,在村里到处打听,我碰到就领了来。
文生!文生!成绩出来了,你考了573,稳过重点线了。我循声抬起头来,是草桥乡的同学康建国。高三那年我们租住在一间屋里。我愣了半晌,阳光照得脚下泥水白晃晃的刺眼,我似乎要昏倒在泥里。
康建国走到田埂边:康宝贝昨天去学校抄榜了,我昨天夜里就想来。
我娘催促我: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洗洗手上、脚上的泥,带你同学回家去,我去菜地里摘点菜来做饭。一面冲康建国笑道,谢谢你大热天跑来!
康建国摇头说,阿姨,我们不吃饭了,得赶紧赶到学校去。我上了岸,田埂路上带着一路的泥水。水渠里略略洗了洗,赤着脚回家,换了身赶紧的衣服,穿上半旧的解放鞋,带着一身汗骚味,被建国拖着,急急忙忙往草桥乡赶。走小路穿过交椅形,往田里一看,我娘坐在田埂上,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十几天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草桥乡邮电所。我得了口信穿了一件崭新浅蓝色的短袖衬衣和黑布短裤去取,因为没有皮带,一直拿一根蓝色的布带子当裤腰带。自从高考成绩公布之后,张坑人对我们态度有了迅速而微秒的变化,素来有嫌隙的,见了面目光开始变得温和起来,不再是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平素那些形同陌路的见面,脸上早早挤出笑容,寒暄一两句:吃了么?铲草去呀?那些不冷不热的立刻热乎起来,我们这所破旧清冷老宅前巷子里开始热闹起来,我娘早上淘米或洗衣服之时,这个婶子或那个嫂子特意过来拉家常,叽叽咕咕说道日上三竿。我原本一门心思想上军校,提前录取的志愿全填的全是军校。不仅可以省去学费,吃穿也能解决,每月还有补助。分数出来第三天,便赶到地区去体验。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安县,因为面目黧黑,穿得土里土气,木头呆脑,普通话又说不利索,格外自卑而敏感,我清楚地记得体验的医生瞥来的鄙夷儿嫌弃目光让我瞬时感到愤怒。体检通过后,我们家迫切地等着军校的录取通知书。然而希望落空了,就像当初中考我准备上中专或师范,这样可以早点出来工作一般。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关系的重要性。班上的另外一个同学510分,高度近视,拿到两张军校录取通知单,一个是陆军学校,一个是航空学校。他叔叔是地区教育局的副局长。据说航空学校训练比较轻松,他对我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弃之如敝履。
我将承载命运的通知书揣在怀里,取小路回村,走在田埂上,水田里秧苗扶疏,岸边草丛里的青蛙扑地跳入沟底,一条泥鳅受惊嗖地钻进泥里,一团浑浊在水面扩散开来。天空湛蓝,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一切看上去都很明媚,终于能摆脱这处穷山恶水之地,然而,一想到还要筹借一笔巨大的学费,心情便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在山上晃了多长时间,沿着一条板车路进村,老远便看村口的大樟树底下站着两个人,焦虑望过来。
我捏着装有通知书的信封,大步流星赶过去,将信封递到娘手中。北京…她喃喃地念出来,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头顶上花白头发微微颤抖着。
午饭后,母亲说晚上多做两个菜庆祝一下。太阳落山之时,家里养的十几只鸡成群回鸡舍,母亲赶去抓了一只刚下蛋的小母鸡,杀了,丢在准备好的红色塑料盆里。回屋坐在灶眼边烧水。我从河里洗澡回来,将脏衣服搭载檐下的晾衣杆上,立在门槛边对她说:我来烧火吧。母亲摇头笑道:你洗完澡刚换的衣服,别弄脏了。再说柴火湿,烟熏火燎的你眼睛受不了。说着,抓起一根叶子柴拗断塞进灶膛。灶火明灭,映照着她的面庞,额头皱纹密布,颧骨高耸。显得十分苍老憔悴。母亲怔怔地望着灶火出了一回神。我知道怎么筹借我上大学的学费她在心里已经盘算过不止多少倍了。李坊的三个舅舅已经多年不来往了,春节也不相互拜年。一个老阿婆还在世,不过,人老了没有说话的份,想帮我们也是有心无力。我爷这房亲疏二十几户,几乎都跟我娘吵过架。除了卖这季稻谷的六七百块钱,我实在不知道我娘还能其他人那里借到钱。
我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我去打一年工赚出学费来再来复读。她仿佛被惊醒了一般,扭头诧异地望着我:;老弟说什么傻话!哪有考上大学不去上的。我已经跟几个亲戚说好了,他们会借钱的,等你毕业工作有了钱连本带息还给人家。
哪个亲戚肯借?我冷笑一声:巴不得等着看我们家笑话。
母亲抬起头来,笑道:傻仔,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晓得你会出息,将来他们也有求你的时候。你就安心歇两天,养胖一点白一点,要不城里的女同学笑话你。
我听了不由脸色一红。老实说我再也没有复读的勇气了。二十几岁很难再专注漫长的准备考试。高二时,在学校附近的私人家租了一间房,楼上住的是替县领导开车的年轻司机,隔三差五带个女人来住,一宿一宿的折腾,床铺和楼板咯吱咯吱地响不停,加之根本不隔音,就好像站在录像厅的窗下听深夜录像片。折磨好几天都难以平静。一闭眼,那种声音便滚滚而来,脑中全是赤裸的炽热的肉体。那胖子对能带女人回来睡觉十分自豪,对楼上楼下年纪相差无几的学生听众毫不在意。夜深人静,那对男女肆无忌惮的销魂的叫床声格外清楚,即使将被子蒙住脑袋,还是如妖孽一般往耳朵里钻。我很快便逃也似的搬离了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我怕见女同学,尤其街上扮相妖艳的女人,深夜录像的那种画面将我折磨的痛苦不堪,我痛恨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脑袋和身体。
我不再追问学费的来源,康建国带着其他同学来串门,我也跟他们东村西村地串,吃席喝酒,俨然上升到高一个阶层了,也就是乡下所说的:吃皇粮!
直到大三,我才知道自己的学费是怎么来的。当年我四处去同学家吃酒时,媒人带着我娘和三莲在草桥镇饭店匆匆地相了一眼牛进喜,便将这庄婚事定下来了。彩礼折成了我的学费。那一刻三莲内心是如何挣扎的,我娘的内心又是如何挣扎的。她们后来再也从未对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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