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

我和小红是邻居，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北方不知名的山村。我出生顺利，母女平安；小红寤生，她出生她母亲出殡。她大姐把她抱到我家，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就走了。

母亲的奶水喂养了我们俩。

两年后小红的大姐结婚了，嫁了个了不起的男人。那个男人不但家里有钱有势，他本人也长得高大帅气。他的衣服鞋帽都是高档的奢侈品，说话举止更是彬彬有礼。乡亲们都说是小红的母亲泉下保佑，让大女儿一步登天，丑小鸭秒变天鹅。

据说小红大姐的婚礼非常隆重，接亲的汽车至少三十多辆，送彩礼的人排出去一里多地。全村人倾巢出动，比过年还热闹。这么排场的婚礼百年难遇。

很多年之后，乡亲们和外村人吹牛的时候，还经常拿小红大姐的婚礼说事儿。说的时候鼻孔朝天，趾高气昂，大姐的婚礼是全村人的骄傲。

婚后三天回门，离开的时候带上了小红。大姐夫抱着她，当着全村男女老幼的面承诺，说会把小红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成人。这件事让乡亲们感动得分不清脸上留的到底是鼻涕还是眼泪：那个小脸粉嘟嘟小嘴甜腻腻的小人儿，终于有了好的去处和前途，大姐的一步登天让乡亲们面子上有光，小红一生无忧让乡亲们心里踏实。如果可以，乡亲们恨不得给大姐夫塑个金身供起来，早晚三扣首，清晨一炉香。

小红进城之后，像掉进蜜罐一样，一年一个样，白了、高了、胖了、漂亮了。

至今我还记得小红穿蓬蓬裙、红凉鞋、蝴蝶结的模样，太阳花一样灿烂的笑脸，宛若童话里的小公主。

02

母亲说，在她眼里，小红始终是那个穿金丝线描边的红肚兜、撅着屁股拱进她怀里吸允乳汁的小婴孩儿，是和那个和她女儿一起蹲在家门口的水坑边，比赛撒尿和泥巴的小淘气：是摇摇摆摆伸着两支小胳膊嘴里喊着“妈妈”奔向她的小小妮儿。

母亲说的那些事儿，我和小红都不记得。我们只记得，十二岁那年我们成了同学。

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日记本里偷偷写着：“待我长发及腰，娶我可好！”懵懵懂懂时候被这样的词句撩拨，心里就存了一份缥缥缈缈的梦，女孩们都争相续起了长发。

我留了长发的时候，小红却剪了短发，并从城里回了老家。

小学毕业之后，有钱有势有门路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去城里读初中。毕竟师资力量相差悬殊，择校就等于选择前途。

小红却反其道而行之，别人都一心奔城里去 ，她却回到了农村。

小红回农村之前，她的大姐夫已经给内弟内妹们都安排了工作，还给岳丈在城里买了房子，说让他安排安排住进城里，这样方便照应。小红的父亲开心得皱纹更深了，前前后后张罗着卖掉房子进城去。

小红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老家念初中。小红父亲气红了眼睛，死活不同意，其他哥哥姐姐也当她小孩子脾气，只有大姐了解她，不言语。小红非常坚决，甚至以死相逼，她父亲才把房子留下，自己也不好去城里。

小红初中毕业读技校，技校毕业就结了婚。家里的老房子修缮了几次，父亲再也没提进城的事儿。

03

最近的初中在镇上，骑自行车也要三十多分钟。小红骑的是当时很少见的二六小坤车，车架是粉色的，车铃是双盖的，响声卟呤卟铃地，又娇气又脆声，像小红。我的自行车是傻大憨实带横梁的大二八，相比之下更显得小红我见犹怜。只是板寸头让她多了一份高冷。

我说小红你的自行车真漂亮，香车美女街头一景啊。小红撇撇嘴说，你要是喜欢我们就换着骑，大姐夫买的，她也不喜欢。

我假装小红说的是真的，就和她换着骑，这一换就是三年。有几次我不好意思主动要求换回来，小红不依，说二八挺好的，骑着神气。

小红不是大眼睛双眼皮那样的美人坯子，但就是有那种一种灵气，比大眼睛双眼皮还好看。最让人喜欢的还是她笑起来时露出来的小虎牙和嘴角边上的两个小酒窝。谁见了她都会生出三分保护的欲望，好象她是水里的莲花。

小红的笑留在了十二岁之前，十二岁之后的她不嗔不喜，不怒不哀，对人则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对我亦如此。三年初中她只有一次失态，是在初二下学期。

初二下学期一次月考成绩下发之后，老师很生气，生气小红的成绩。老师咬着牙对小红蹦出几个字：门外呆着去。小红顺从地走出教室，在走廊里站到下课。

那天天气不太好，黑漆漆的云层压在廊檐上，从教室望出去，倒像是小红独自支撑黑云的压力。放学的时候，云层到底不堪重负，狂风过后，大雨如注。

自行车是不能骑了，冒雨把自行车推到学校的空屋子，我和小红全身都湿透了。掉河里的不怕雨大，我们干脆冲进雨里。黑云翻滚、雨水倒灌，闪电撕裂黑云我外面头上狰狞，我和小红像末日里的幽灵。

不知是坏天气影响了心情，还是心情本来就坏才觉得天气不近人情，我俩谁默默低头走路谁也不说一句话。当一个闷雷在我们身边炸响的时候，我俩吓得蹲在地上，眼泪和雨水一起在脸上流淌。

好在附近有个看瓜人的窝棚，我俩狼狈地跑进去避雨。小红说这天太吓人了，我们说说话吧。我说说什么啊，我满脑子都是鬼怪幽灵。小红说，你说我妈要是活着会不会出来找我。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妈没来。小红问我母爱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母爱能是什么，下雨天出来找你就是母爱吗？小红说我也不知道，你有妈妈，我也没有。我说你大姐对你多好，和当妈的差不了多少。

小红说姐妹就是姐妹，不是母爱，有区别的。母爱应该是奋不顾身！母亲应该是无所顾忌！母爱应该是无怨无悔的！姐妹不是！小红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的，说完之后干脆放声大哭，哭的撕心裂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就跟着一起哭，直到父亲和母亲找到我们。

那应该是小红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那之后小红又恢复了高冷。

03

初中毕业，小红没有像老师预期的那样读高中考大学，而是直接上了技校，技校毕业参加了工作，没两年就结婚了。小红的结婚对象长相一般，口齿木讷，还是色盲。唯一可以称道的是，老实。只是那时候的老实，已经不是优点了。

我从学校赶回家参加她的婚礼。小红一点没有做新娘子的娇羞和欣喜，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早结婚，而且眼睛还，残疾！小红一边让化妆师化妆，一边淡淡地说：这不是很好吗，我能要求什么呢！

一年后，小红的儿子出生了。我放暑假回去的时候小孩子已经是三个多月了，粉嘟嘟的。看得出来小红很开心，满脸都是母性的光辉。

我说再生个女儿吧，像你一样漂亮多好！小红的脸色忽然就阴郁了，说我永远不生女儿。

我愕然！

小红岔开话题，我告辞离开。

之后我们电话往来，短信联系，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

几年后，我毕业，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再后来恋爱结婚生女，一切自自然然。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带她回老家。很久没有见到小红了，再次见面小红胖了，有了中年女人的迹象。她看见我女儿，喜欢得什么似的，抱着不放手。

我开玩笑说，你那么喜欢女孩干脆留给你吧，我再生一个。

前一分钟还满脸欢喜的小红，突然变了脸色，不知哪里来的气，重重地把女儿往我怀里一推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不管我怎么喜欢，她终究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我做不到你对她的好。

我不会为她奋不顾身，我也不会为她无所顾忌。危险来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的安危，不是她的！她和我的儿子起冲突的时候，我无法不袒护我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做到公平无私。她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也会权衡利弊之后再决定怎么去做。

但是母亲不一样，只有母亲才能不顾及生命、不顾忌前途、不顾忌地位、不顾忌金钱，不顾忌任何危险，只要自己孩子安全。

小红的反应太激烈，我一时无语。

小红叹口气说，你知道吗？如果我母亲没死，我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母亲活着我不会住到大姐家，不会在十岁那年被大姐夫欺负。母亲不会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堵上我的嘴。不会让我自己在半夜里瑟瑟发抖到天亮，更不会为了别人让我忍气吞声。

泪水在小红脸上肆意，她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我低头，女儿居然在我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