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的前五百年和后五百年,都在我的卦里。
1:
我姓陈,别人都叫我陈瞎子,可是我非但不瞎,眼睛还亮得很。
其实小时候也没有人叫我陈瞎子,小时候别人都叫我爹陈瞎子,可是我爹也不瞎。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别人也不叫我爹陈瞎子,而是叫我那个有着夜眼的爷爷陈瞎子。
后来我总算明白了,陈瞎子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每一代陈家的当家人都叫陈瞎子。因为我们陈家的第一代祖宗是个瞎子,他说我们陈家做的是窥读天机的买卖,是遭天谴的,所以他的眼瞎了。为了后代的着想,他便立出了这个规矩,所求是“名缺而身全”。
我不晓得是真是假,只是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家族里有残疾人。
我家的传家之宝是半本《易数》,而且这半本《易数》只传长子,其他的兄弟姐妹是连看都不能看一眼的。
记得我九岁的时候偷偷的把这半本《易数》带给我堂弟和姐姐看,因为他们总说我背着他们吃独食。童真的时候义气总是深重,于是不顾父亲曾千叮咛万嘱咐说过的不能与人看。结果被父亲发现,前所未有的痛打了我一顿。
我永远记得那天父亲揍完我颓然的坐在地上,喃喃道:“寿数折尽,寿数折尽啊……”
一年后,堂弟和姐姐相继离世。
我后来问父亲为什么不能与人看。父亲说:“此书窃天地千年玄机,非三代福运不能翻读。”
我是长子,家族如今的当家人。爷爷,爹还有我,家族的三代福运皆在我的身上。而堂弟和姐姐,未曾得此庇佑。
在我升任家主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尘世间的前五百年和后五百年,皆在我陈家的卦里。”而后递给我一阙龟甲,说:“卜一卦我陈家前五百年。”
我起卦,龟甲呈阴极之象,缺二伏一,乾卦。我闭目抚拭龟甲,甲背的纹路纠缠进指纹,我睁开眼,看到了甲背出现一个世界。
陈家的前五百年在甲背的纹路里出现又消失,我将看到的景象一一说出,然后再也想不起来。
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对我说:“世间万事,昙花一影。你所看到的每一卦都是违逆天理的,名缺而身全,缺的不止是名,还有那一份心窍。”
我不能置否,唯有听着。
父亲的神情忽然凝重,他说:“天地前后五百年,而我们自身不在五百年之内。”
2:
陈家卦尽天地间五百年,不卦自身。
升任家主以后,生活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每天午饭后的三个小时要为人解卦。
每次我望着那一阙龟甲,总是会恍惚。天地间前后一千年的玄奇尽在其中,原来冥冥中真的一切都被注定。
怪不得古人总说人生如棋盘,进退有命。
然而天地总有变数,或者说是人善变。
秋末的最后一天,有一个姑娘来算卦。八字为甲子 癸酉 癸巳 戊辰。那天是秋骇日,冲煞,诸事可行。”
我问她算什么,她娇羞的说:“姻缘。”
我卜卦的时候,她悄悄的抬头望了一眼,而后迅急的埋起了头。
那是怎样的一眼,我说不清楚。我第一次卜卦的时候开始心慌,尤其看到她的卦象。
亏三缺二,末卦。
我慌忙的用指纹去刺探龟甲,想要知晓她余生的轨迹,然而我看到一片空白。
红颜薄命,她的生命已经没有以后了。
天数难逆,纵然我陈家穷尽前后上千年的玄机又能改变什么。我痴痴的望着龟甲,忘记了收回。
她见我久久不说话,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的问道:“陈公子,我的卦怎么说?”
我惊醒,连忙收回龟甲。迟疑道:“姑娘的卦极凶……”
“啊……”未待我说完,她就慌了神。“极凶……陈公子,如何极凶……”
我望着她,她娇靥惨白。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要为自己算一卦。我感觉天地玄奇,我会是那千年间的变数。
我忽然不能抑制。
我缓缓神对她说:“姑娘不必担心,此卦虽是极凶,却也是极兆之卦。自古凶吉一线,姑娘八字皆是吉瑞之时,余生虽多波澜,却也有化解之力。”
我听到她长松一口气,对我毫不怀疑。毕竟我陈家的名誉是五百年里八代传承积累下来的。
她仍是不放心,问我:“陈先生,我肯定会化危成吉吗?”
我说:“必然如此,姑娘不必担忧。”末了,我又加上一句:“我已陈家八代先祖为证。”
她终于放下心来,朝我施了一个万福,然后款款而去。
3:
我陈家穷尽前后一千年的玄奇,必然会有偷天换日的能为。我忽然就着了魔,半本“易数”被我翻了又翻。
毫无所得。
我想过放弃,可是脑海总是浮现出她的容貌。她说:“陈先生,我肯定会化危为吉吗?”
我开始忍受不了,于是去问父亲。
父亲大骂我一顿,然后否认家族有偷天换日之术。
他说我终于瞎了一窍,名残而身残。
我不能置否。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世间为何会有一念而不能忘却的情感。
明明龟甲上的轨迹如昙花的开落,不能久存。
我仿佛失去了一窍,整天昏昏恼恼。爷爷发觉了我的不正常,于是去问父亲。父亲不堪爷爷的追问,便如数相告。
爷爷听后久久不语,然后叹息道:“盈满必亏,天道使然。我陈家窃天地玄机一千年,终归是不能幸全。”
那天晚上,爷爷把我叫到他的卧房,交给我另外半本《易数》。
他说:“陈家向来只修半本《窥天地易数》,却从来没有人修习这半本《逆天地易数》,你要想清楚,爷爷也无法告诉你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捧着后半本《易数》,陈家八代先祖无一人修习过的逆乱之术,踌躇不已。
世间不及百年的情感是否值得冒险去追寻。
我不知道。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已经记不清楚她的容貌了。
昙花般热烈的情感是否足够长存,如果我非是她的良人。
天地间一千年的玄机,竟然参不透区区不至百年的变数。
我紧紧攥着半本《易数》,她朦胧的容颜下有着清晰的声音。她问我:“陈先生,我肯定会化危为吉吗?”
4:
当我卧房的油灯燃尽的时候,我已经看完了那半本《易数》。
天地间一千年的玄妙在我陈家的半本《易数》里,而天地间一千年的变数却在我的脑海里。
我烧掉了那半本《易数》。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就如同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情感是真还是假。
我忽然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可是在这盏灯灭的时候,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这段时间里。我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是“盈三满二,首卦。”
我将手指抚在龟甲上,指纹与龟壳的纹路契合。我闭上眼,缓缓的看到我余下的一生。我看到了她,陪伴在我此生的任何一个时段里。
南柯一梦间,我的须发皆白。可是我知道,除我之外,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实实在在的度过了六十年。
包括她。
我收拾好龟甲,眼眶有泪涌出。
推开门,天气晴好。
一个已不算小的少年来到我面前,说道:“爷爷,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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