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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真实与不真实

《小镇》的真实与不真实

作者: 云飞扬_511f | 来源:发表于2018-12-25 17:15 被阅读0次

    淮剧《小镇》改编自马克吐温《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原小说为剧本改编提供了最基本的精神内核,但又如剧作者徐新华所言,她不想重复原小说揭示的主题,她更想专心写一个中国的《小镇》。只是她没想到,戏里用500万答谢30年前的救助者只是引起小镇的轩然大波,而淮剧《小镇》的演出获得中国第十一届艺术节获文华剧目奖,同时也招致有褒有贬不同的声音。争议焦点很多,有的评价说降低了原著批判的思想深度,千年古镇及镇上朱老爹有不真实之嫌。评判一部艺术作品最基本也是最高标准看作品是否达到真善美的和谐统一。而《小镇》首当其冲是关于真实与不真实的讨论,这种现象值得思考,也是现代戏创作的长久困惑之一。

    《小镇》的故事背景发生在江南的一个千年古镇,《三字经》贯穿始终的诵读声营造出小镇崇尚传统道德风尚的浓郁氛围,包括朱文轩在内的小镇人就恬淡自在地生活其间。某一天,一个京城企业家寻找小镇三十年前救助过他的人,并欲以500万元的重金回报救助者。一石激起千层浪,500立刻打破了小镇的安静生活,寻找救助者的过程也掀起了更多人的情感涟漪,投射出芸芸众生中对待这笔重金的貌似共同却又不同的姿态。500万恍如一块试金石把小镇摧毁得七零八落,不仅把杜傲初等四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试出了心里的“小我”,也把朱文轩一个被大家公认的道德楷模推向风口浪尖。写了他恰处窘境不由自主卷入其中最终勇于担当并敢于承认的复杂思想过程,也还原了老一辈的道德楷模朱老爹的前尘往事,也将观众自觉带入与人物内心共同经历共同体验的过程。

    毋庸置疑,《小镇》的故事情节堪称完美,就像一个洋葱一样,层层剥开,层层都有味道。事件看似刻意遴选,人物心理却又那么真实流畅,以至于演出现场很容易让观众引起情感共鸣和观戏之余引发思考。但恰恰是这样的完美引发了不完美,对这个戏审美层面艺术真实的质疑也是不容忽视的,毕竟作为艺术作品来讲,真实与否是评判层面的最初求求。那么不真实真是《小镇》不可小觑的硬伤吗,那么何谓艺术作品的真实,在评判一件作品时又如何界定真实与否?

    在实际评判戏曲作品过程中,我们常常有意无意会用真实不真实来进行评判,因为真实是艺术作品最基本的要求,这也包括戏曲艺术。在面临不同的评判题材时,我们对传统戏曲更多地从舞台呈现的美感层面和作品的思想性方面进行评论,对现代戏尤其是反映当下的生活则多了几分苛刻,首先故事和人物真实是评判作品好与不好的首要标准,这也是每一位现代戏创作者的紧箍咒。从理论上讲,艺术作品作为一种情感符号,是剧作家从生活中升华出来的情感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讲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因此艺术地再现生活是艺术作品最基本的要求。而戏曲的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虽有内在联系,但又有不同范畴,戏曲的真实不能是现实生活真实形态的搬演,但又因抒写的是社会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人,必然要求情节符合生活逻辑。在对戏曲内容真实性评判方面,传统戏曲有天然优势,传统舞台上的人物以歌唱表现情感,用程式进行表演,呈现出的是经过高度夸张、高度提炼的真实,这种再现和表现的结合与交融为戏曲舞台创造了独特的艺术真实,即建立在生活逻辑基础上心理逻辑和情理逻辑的真实。在实际演出中传统戏曲又能艺术化地处理剧中人物的气质、感情及戏剧矛盾,因此就算与现实生活略有违和感,也可以脑补忽略不计。现代戏却不是这样。首先当今编剧运用的就是西方戏剧理论的编剧技法,是在“复制”生活的艺术真实观指导下的创作。一方面在创作中导演认为现实题材力图还原生活真实,唯恐舞台不真而从人物造型、环境造型和舞台行动几方面都力图全面再现生活原貌,这样的思路有意无意匡正剧中人物的生活环境,无形中对人物本身有了限制;另一方面现代戏的舞台动作尚未形成固定凝练的舞台语汇,人物表达尚有局限。诸多因素使得现代戏的艺术呈现往往都是舞美大制作和满实的堆砌,这种环境真实很容易让观赏者将视野投向剧情和人物的真实性苛求,因此现代戏无法回避真实与否的讨伐,这也是对包括淮剧《小镇》在内的现代戏创作的基本考量。

    面对这种难题,更多的艺术创作者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和做法,陈薪伊就曾说过她的戏剧是时代演变中的人生戏剧。因此我们从创作者的初心揣测,戏曲的艺术真实更多强调生活逻辑基础上的心理逻辑的真实,而且是着重追求人物活动情感世界的逻辑真实,传统戏如此,现代戏也一样。因此我们对《小镇》的评论将更多从人物情理的真实去审视。

    《小镇》主人公朱文轩是一位德高望重即将退休的优秀教师,整出戏就是对他遇到突发事件之后幽深心理活动的窥探和触及。朱文轩平日里是言行合一的,小镇人都尊重信任他,他也值得大家信任,在听到用重金寻找昔日救助者的消息时他依然保持平常心,而且还热情地帮助寻找;当他的学生镇长旁敲侧击提醒他有可能曾经做过好事如今可能忘记,他依然保持自己的表里如一,但当突发事件来临时情形发生变化。儿子帮朋友担保贷款欠款500万元,想帮儿子却束手无策,偶然一个邪念闪过,却也很快放弃,最终却在护犊心切的妻子旁敲侧击下心里防线全然瓦解,最终心理变异做出违心的选择。戏里一声“喂”拨通了冒领的电话,也开启了朱文轩复杂的心灵煎熬。戏里主人公这样的变化是符合生活真实的,也是每一个人身处生活旋涡里的情感真实。

    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这样的命运陡转比比皆是,朱文轩像极了生活中的你我,比如第一次撒谎,第一次做错事,第一次违背人生信条等等都会面临复杂的内心煎熬。戏里朱文轩一系列的心理变化恰恰还原了每一个人在第一次做出错误选择之后懊悔不及五味俱陈的心理,这是一种心理真实。在朱文轩去认领重金的路上,他开始面临冒领之初没有想到也不能承受的内心煎熬。一个小镇人眼里一贯言行一致的公众人物的形象可能坍塌,也可能因为谎言被揭穿而从此被别人另眼相看,朱文轩认领之路走得何其艰难呀,他心里满满是悔意和忐忑。而舞台呈现也确把朱文轩的第一次撒谎,而且是不得已为之的弥天大谎之后的复杂心理活动呈现得淋漓尽致。在认领现场朱文轩面临着结果揭晓前的更难以想象的种种内心煎熬。先是想躲避,但是在薛小妹的陪伴下硬着头皮进入认领会场。起先是犹豫,然后是忐忑,听到朱老爹宣布三十年前救助者第一个名单不是自己时的慌张无措,宣布第二个人时的恐惧不安,宣布第三和四个人的时候表现出的魂不守舍。等到众人都争着问还有谁自称是救助者时,朱文轩此时面如死灰,他已经准备接受大家的审判,舞台上众人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渐渐逼近他们夫妇,此时却又发生戏剧性的突转,朱老爹慢条斯理地说没有了,朱文轩虽然卸下了心里重负,但还是难以释放沉重的心理压力,转而陷入深深地自责和惭愧之中无以自拔。等到冒领的傲初和守言因畏惧于小镇的舆论来向他告别,朱文轩还是陷在无法回到过去的低落情绪里,以至于当学生镇长从一个地方官员的角度和想法劝说让他承认是救助者,试图通过他的高风亮节挽回小镇名声,朱文轩却再也无法接受众人对他的期待,几次想要把事情和盘托出,却因薛小妹的意打岔总没如愿,在众人对他的高度期待中,最终突破自己的心里底线,生发了向朱老爹坦诚相告的勇气。

    如果说打电话冒领是朱文轩内心精神世界的一次失足,找朱老爹说出实情则是朱文轩心理底线的突破,也是真实内心世界的回归,直至最后当众说出实情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首先遇到薛小妹的阻拦。同样面对良心的谴责,薛小妹有改正之意,但她考虑实情败露名声尽毁,试图通过自警自戒自惩自罚来弥补过失,而朱文轩却却希望还原曾经的坦荡磊落,只求重新做回一个本本份份的老实人。最终他说服薛小妹,两人决定共同向朱老爹认错并请求朱老爹当众说出实情。朱老爹接受了他的认错,但也要求他从维护小镇良好道德风尚的角度让他保守秘密,并不惜说出了发生在朱老爹自己身上的一个秘密,这是对朱文轩内心回归的第二重阻拦。朱老爹的坦诚为人和良苦用心打了朱文轩,他萌发了更大勇气,在小镇大会上他主动坦诚公布说出实情,最终博得了大家的认可和拥戴,道德楷模真正实至名归。这种用细节真实演绎出来的情感真实,是通过对朱文轩层层叠叠的心理揭示,将他理智的是非认识与情感的多重感受一起展示出来。戏里朱文轩人性中的“小我”与道义上的“大我”之间的冲突是层层递进的,每一层变化通过主演陈明矿的眼神、肢体动作演绎得层次分明,将他身处旋涡之中复杂却又合理的心路历程全然在舞台放大、强化、凸显,而这样的还原最终真实塑造了朱文轩,也照亮每一个人可能或者曾经经历的心路历程。不得不说戏里这样的情节是真实的,人物情感也是真挚真实的。

    如果说《小镇》里朱文轩是浓墨重彩,那么小镇上另一个道德护法者朱老爹却着墨不多,充满神秘色彩。人未出场时快嘴王已谈及这个人的神秘存在。最开始出场总是背对舞台或在舞台深处,离舞台中心很远。尽管如此,对这样一个寥寥几笔却又非常关键人物的真实性也是值得探讨的,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类似戏眼的人物的不真实可能会带来整个剧作的不成功。

    有着良好道德秩序的江南小镇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内里潜流汹涌,不同时代的小镇人都面临不同诱惑而有着不同选择。留下“清白至重”警戒后人的宰相面临诱惑,朱文轩因为儿子欠债面临金钱的诱惑,朱老爹也曾面临诱惑。 在人人以吃饱饭为幸福准则的40年前,朱老爹捡着了100斤粮票,为了让病重的母亲吃饱饭,他私自留下了粮票,后来碍于形势如数还上,居然因此赢得小镇人的尊重,良心更难安。因为这不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也不是欺骗几个人的谎言,也不是能欺瞒一段时间的谎言。如果说他在还上粮票时碍着脸面没能够向大家袒露,那么当他成为小镇上大家都尊重信赖的道德楷模时,就更没有勇气揭露自己无意编织的谎言了。于是他试图也只能采取薛小妹最初的想法自省自戒,于是他不得不一个人背负着谎言踟躇前行40年。因此我们看出,小镇不是纯净的,每一个小镇人不同时代都会遇到不同的诱惑,都有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的道德挪移,但每一个人最终做法都不同。与朱文轩相比,朱老爹有一点点暧昧,这样的暧昧是他的境遇造成的,他及时补还粮票歪打正着却成就了自己道德楷模的英名。随着岁月流逝,他作为小镇的老人也有对小镇道德秩序的担当执念和美好愿望,试图让小镇的优良传统延续,因此对朱文轩有体谅和私心。他说,我料到你们一定会来,终于来了,来了就好。也试图通过个人遭遇来说服朱文轩,但没想到朱文轩比他更有勇气,最终说,他没能做到的,朱文轩做到了。所以朱老爹的情感逻辑和心理逻辑还是真实可信的,只是因为笔墨不多没有那么明朗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朱老爹是传统道德风尚的守旧和传承者,朱文轩是传统道德的继承者,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有着很大的差别。戏中将朱老爹和朱文轩的并列存在,展露出不同时代不同人面对不同诱惑的碰撞和挣扎。而不同类型的比较凸显了人物的不同个性,又从不同层面彰显出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

    从现场观剧感受来看,《小镇》有不寻常的吸引力,观众感觉亲切自然好看,现场演出热烈的掌声最终真实地俘获了观众的芳心,这与创作者怀着生活热情,对生活的高度“提纯”有关。舞台揭示出人物尴尬、痛苦的内心变化以及微妙复杂的内心矛盾和心理活动全然在舞台上放大,折射出平常日子里普通人的平常心态在面临诱惑和苦难时道德游离的细微心理变化。平日道德是幽暗里的光,诱惑和磨难降临可能把那束微弱的光灭掉,也可能点燃得更亮一些。因此朱文轩、杜傲初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比比皆是,朱老爹这样的人也不少,整个戏合情合理地概括了这些人普遍的人生经验,也得以比较容易地走进观众的内心世界。而观众作为这样一场生活事件的目击者,随同剧情的发展不由自主地身陷其中,不由自主地以我心关照人物心理,并得以窥探舞台上角色心灵的秘密和情感的律动,经历由侥幸、尴尬、痛苦等心情组成的丰富情感体验,从而获得异常生动强烈的感受,引发多向度思考。同时这个戏有更宽广的穿透性,朱文轩不停地在小我和大我之间的对照和叩问,使观众有了近年来不多见的观戏体验,即让观众深深地浸入其中,从而产生审视自我内心世界关照自我内心的可能,也引发观众因戏点燃情感的总爆发。事实上现场也是如此,看完《小镇》走出剧场人会觉得高尚些,这也正是戏曲具有强大鼓动人的力量的缘故。因此我们说《小镇》不仅仅是透视现实人生的一扇窗口,更感悟社会现实处境的一面镜子。

    但是在欣赏淮剧《小镇》时也会不经意间有种不真实感。前面说过,主要人物朱文轩和关键人物朱老爹的情感逻辑是真实的,那么这种不真实感到底来自哪里呢?我们知道戏剧创造的起点不仅仅是我们赖以和曾经依赖生存的现实和历史世界,还有创作者对生活的感知方式——用心灵和意识构筑的有意义的世界。这个世界虽不存在,但可能或者应该是隐藏于每个人心里的真实世界。可能某些方面违背生活固有的真实,但是也一样独具魅力,一样充满亲和力,一样有日常熟稔生活的音容笑貌。淮剧《小镇》恰恰抒写了这样的真实,在科学技术改变人们生活的同时,也深深影响了人们的价值追求,以至于作为中国人原乡情结的包含中国传统社会道德在内的传统文化成为目前乃至今后一段时间绕不开的话题,写了这样背景下人们的挣扎和选择,也对道德有了新的理解。只是整个戏的舞台美术对生活真实氛围的营造和追求,刻意追求强调生活真实恰恰冲淡了戏的初心。首先戏里小镇上刻意营造的“三字经”的朗朗读书声,营造的是一种传统道德氛围。快嘴王也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都是小镇人从孩童起专门的学习内容,小镇民间四处弥漫着的道德的说教以及对道德的无限推崇是没有烟火味的。朱老爹的极力推崇我倒觉的是可信的,因为他从那样一个年代过来而且本身是有那么多故事。而小镇人对道德楷模的尊崇,无不表明要么是一个传统的世外桃源的小镇,要么是“乌托邦”世界。但是舞美对小镇的高度真实再现,又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江南小镇,小城故事的歌曲和电话铃声让人有非常清醒的现代意识,盐城小镇四个字又有了具体的地点指向。而戏曲是现实世界曲折的反映,是对现实存在的一种简约再造,其本质是对现实的一种想象和虚构,那么这种虚构不仅仅包括舞台上各种程式化的表演,也包括戏曲的舞台呈现是现实存在的高度简约化的集中表现。而《小镇》舞台则是再现了生活中的江南小镇,这种内容上的虚拟与现代场景的游离或者违和引起大家对小镇真实性的质疑,由此带来淮剧《小镇》观后感的不足,这也是现代戏创作的得与失,试图刻意营造现代戏生活的质感,却很容易破坏剧情的真实,引发真实与不真实的纠葛。因此当你徜徉戏里,有种深爱却又无法靠近的遗憾,也有对理想与现实鸿沟的落差,这样的心态导致了《小镇》最后真实感的迷离。所以有生命力的戏剧,总是内容具体性和表达不具体性之间的磨合,窥一斑知全貌,尤其是二度创作,不仅仅是剧本的复原和形式创作,还要真正熟悉戏曲规律,研究戏曲间离的幻觉感的传神,尝试运用有效手段,达到既叫人沉醉又让人不无动于衷,既感动观众又让观众着迷的完美艺术效果。纸上得来终觉浅,需要包括淮剧《小镇》在内的现代戏创作今后不断地琢磨和探索。

    尽管如此,《小镇》经仔细琢磨和咀嚼之后还是值得点赞的,包括这个戏的改编。从某种意义上说,戏的改编也是创作,淮剧《小镇》开拓了另外的空间,达到了创作主体发挥与自由创造的结合。丹纳说莎士比亚不是外星球飞来的陨石,在莎士比亚的背后整整有一个民族合唱团的合唱。《小镇》改变了小说故事的原本内涵,阐发出新的具有中国国情的社会现实的思考,不管这样的思考是否达到原作的高度,我觉得还是有益的。其次淮剧《小镇》真实地洞察人的内心,审视人的灵魂,人物感情和心路轨迹是真实的。在传统道德和个人价值观共生时期,我们有更多的困惑与迷茫,还有两者之间的游离和“迷失”,因此我们更呼唤经受现实生活考验之后真正人性的回归。虽然不提倡戏有太多负荷,但创作者有这样的自觉思考,而且让人有思考有争论,我觉得也挺好,这也是这个戏的价值所在,也是值得点赞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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