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晨,徐秋伦从梦中惊醒。他梦到自己走在路上,见路上有几卷黑白图案的纸卷条。正当他好奇地走上前去想仔细揣摩上面形如迷踪的图案时,一阵风刮来,纸卷散开。那轱辘在空旷的没有遮拦的大街上肆意翻滚,纸带也随之铺展开来,越铺越长,随着风势纸带扭卷成各种形态——螺旋、盘卷、扭曲。出乎徐秋伦的预料,纸带最后不断内卷,相互纠缠,变成了一个能够四处滚动的纸球。此时,徐秋伦才看出纸带上形如迷踪的图案组合在一起后居然如此令人惊惧。他很害怕,但是又不知道该何处躲藏,只能不断后退,后退,最后退到悬崖边,而纸球如同滚雪球一般越变越大,当它一路追至悬崖边时,其身形在徐秋伦看来仿佛山一般威严冷峻不可躲避。人在面对一个未知事物时的极度恐惧会让人动弹不得,而在悬崖边的他此刻如同四肢生根一般,即使他身体里那种原始求生本能一再催促他跳下悬崖搏一搏运气,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四肢的掌控权,任由恐惧与无助支配着他。纸球不断逼近,上面的图案越发可怖,由于滚动先前相互分隔的静滞图案组合在一起形成连续运动的整体。在徐秋伦眼中,它好似洪水,更像一只巨大的长着无数触手的怪物朝他袭来。极度紧张和恐惧不断透支着他的体力,终于,他的四肢终于妥协,瘫软下来。失去支撑的身体朝后倒去,坠下悬崖。失去意识前,他只感觉这下坠感是一种解脱和轻松,可接下来等着他的又会是怎样的呢?他不想知道。
迎接他从梦中醒来的,是夹杂汗水和粗重呼吸声的天边渐渐泛白的清晨。他下床打开窗户,黎明特有的寒冷扑面而来,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寒颤让他清醒了不少。前段时间的春意盎然令楼下几株不知名的小树早早地发芽,蓓蕾满树,怎料寒潮突临,生命即将绽放就被扼死在摇篮,真是美丽而残酷的自然。
时候尚早,徐秋伦回床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也是,从噩梦中惊醒,想再次进入睡眠恐怕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他划开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重新设定闹钟。今天是双休日,大可不必像平常工作日一样急急忙忙。放下手机,他靠坐在床头,对着空白的墙发呆。
有人说他丧,像极了一个行尸走肉,毫无理想和志趣只知道工作和发呆。他没什么朋友,孤独又寂寞。这怨不得别人。由于一些别人不太了解的原因,让他形成了过于自我以及极度情绪化的处事态度。熟悉他的人觉得他像极了一个长不大的小朋友,虽然对一些事情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但行事风格又太过理想主义,正因如此他的人生轨迹才充满了各种挫折和别人的误解,真可谓一针见血。
徐秋伦在大部分日子里工作都很忙,即使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很讨厌那些对下属呼来唤去的上司,他甚至觉得,工作是社会这一加害者对自我的一种迫害。因此,从上班的那天起,他内心仅存的一点安全感也消失了。但忙碌也许能忘掉一些心事,它们就像旅者鞋中的石子和沙砾,在磨脚的同时也在折磨着旅者的心智。
他是个心思很重,同时缺乏安全感的可怜虫。毕竟饱尝挫折的人精神上只想缩回自己的躯壳来躲避外界的风寒,造成性格上的懦弱和胆小怕事。
很多时候,忙碌似乎可以掩盖掉内心的不安和焦灼,但生活中总有些间隙和空档是填不满的。对于很多人,包括徐秋伦,来说,闲下来要比忙起来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工作是为了建设别人的事业,顺便自己混口填饱肚子的饭,拿点满足自己需要的报酬,蹭些能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机会,希望实现所谓神圣的高尚的独一无二的自由。可当发现自己越来越老,精神世界愈发匮乏时,回过头再看当初刚入职时的想法,不禁苦笑一声,毕竟,让自己活下去,让家人有个坚实的依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越到那种时候,安静地独处反而像一把刺向心头的利刃,折磨着自己的内心,痛苦,煎熬,还有恐惧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冲毁内心的堤坝,让洪水肆意践踏,使人陷入疯狂。比如说现在,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早晨。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落在那空白的墙壁上。他突然来了兴致。他坐了起来,手伸到光线之中,看着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随自己手指的运动不断变换成各种形状:鸽子、狼头、小鸟……看起来真的很有趣,他不禁笑了出来,就像一个大孩子似的。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小的时候,体会到那个时候的纯真和快乐……
等一下,小时候?
小时候?
不知从何时开始,徐秋伦已经记不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了。每当他想回忆起过去儿时的记忆时自己仿佛身处断崖边,他站在初中最开始那段记忆的起点,望着远方本该是小学以及小学以前记忆的地方,而现在,这里全是深渊,看不见一丝光亮。记忆,尤其是儿时的记忆,是一个人的根啊!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根呢?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想过,但因为忙碌,渐渐地沉入心海,似乎了无踪迹。
他本想放弃,但那个问题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很应景地浮出来,不断提醒他去做些什么来。是啊,人不能做一辈子的浮萍。徐秋伦不禁想起他在大学时候看的一部电影,赵本山演的那部《落叶归根》,里面本山大叔的遭遇令徐秋伦心中为之触动。他开启寻找儿时记忆的旅程,抵达断崖边,去试着找到通往那个世界的路,就像本山大叔背着自己朋友的遗体从繁华的闹市区走向边野山村,走向世界的尽头。途中的风景变化莫测,可他却无心欣赏,因为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心中的顾虑却不断增加。他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随着时间的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爬越高,温暖的阳光从墙上转移至床上,照射到徐秋伦的身上。然而,即使沐浴在阳光中,他也感受不到温暖。此时的他,已经深深陷入自我的泥潭中无力自拔,正如他的朋友对他的评价一般:懦弱且自我。
落叶归根式的探索并没有令他找回自己的过去,反而勾起了徐秋伦心底尘封已久的痛苦回忆。如同用树枝搅动一汪浅浅的水潭一般,将潭底的淤泥翻腾至水面,令水体变得浑浊肮脏。他的内心正如那摊浑水,充斥着不幸的记忆如海啸一般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此时的他,正在被不怀好意的讪笑、假惺惺地安慰和恶毒地叱骂组成的风暴侵蚀。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片段是,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写小说被语文老师发现,语文老师拽走他的小说,用令人发笑的语气当众朗读他的大作。很明显,他幼稚的笔触和所谓大作丝毫不沾边,他的这段记忆于是以哄堂大笑告终。
即使时隔那么久,那场景依然鲜活,当时周遭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过去的伤痛如同已经康复了的断肢一般,没有伤口的疼痛令人无所适从,又无能为力。愤怒、羞耻和自卑感如钻入皮下的蝼蚁一般,刺痛难忍又难以忍耐。
高中的时候他喜欢过一个女孩,但因为她太过优秀,加之他太自卑,唯一一次告白因为过分紧张而失败,徐秋伦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个窘境,他转头就仓皇逃跑,留下她和她的朋友银铃般的嗤笑。
这一切的一切令他呼吸紧张,心跳加速。他不断压制着自己,试图再次忘掉这些令他不快的往事……
这也是为什么徐秋伦不愿意探索儿时记忆真面目的原因之一,毕竟,谁也不愿意穿越充斥着嘲讽、鄙视和虚情假意的荆棘丛去探索一个看起来似乎并不太重要,却又危险重重的目的地呢?这没必要,也不合算,更没时间。
所以徐秋伦试图像以前那样,不断地告诫自己,比起向后看,向前看更重要,前面有太多的东西在等着他呢。这是上大学的时候别人教他的。虽然这样的自我劝诫有些时候会发挥些作用,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或许以往那些自认为刻骨铭心的事情,在未来风浪的侵蚀下会变得微不足道,何必庸人自扰?可是,人心终究不是墓地。
情绪的暴风雨夹杂着往日的种种扑面而来,徐秋伦无处可逃。过往痛苦的记忆在他心里激起滔天巨浪,乌云遮蔽天空,狂风肆虐。此时的他如同一小片浮萍,艰难地漂浮在惊涛骇浪的海面。尖如利刃的闪电时不时地肆虐过乌云密布、没有一丝光亮透过的天空中,炸裂开来。天空痛苦地咆哮着,它因疼痛扭曲的面庞映照在海啸山崩的海面。他在其中时而浮起,时而被吞没其中,上下翻覆,被大海玩弄于股掌之中,无能为力。此时的徐秋伦只能祈祷,一如往常那样,然后静静等待宁静的到来。他是信教的,他相信仁慈的上帝会给予他帮助,令他恢复内心的平静。
可这次,徐秋伦的祈祷并没有奏效,昔日他祷告祭拜的神灵,在天空中幻化为各种形态,嘲讽他、讥笑他、玩弄他。当他被窒息和恐惧一步步抽剥去力量,逐渐沉入深海,失去神志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自己只是个仆从,而非主人。选择上帝作为自己命运主宰的那一刻,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作为命运掌控者的权力,而听任心底那不为他控制的野兽不断成长,最后彻底控制掉自己。
此刻,太阳已经从天幕的中心悄悄地向西方滑落,被太阳加热的房间又重归原本的冷清。这时,老板私信过来,徐秋伦面无表情地划开手机,看到老板用近乎夸张的语气指责他一整天都不看工作群消息,不及时回复他所发的消息,并讥讽他是个无能的废物,劝他趁早辞职。
他的内心划过一丝悲凉。此时的幻象将记忆里各种令人不快的片段组合在一起,如同庞大的幕布,紧紧地将他包裹起来,遮蔽了他的所有感官。很快,这个躯壳将不再属于自己。
现在,他只想活下去,活下去,真正的活下去。
所以当他的理智彻底死去之前,他用尽全力挣脱幻象,打开窗户,从十三层跳了下去。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疾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划过。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草丛里传来的一连串虫儿的鸣叫,透过风那尖锐的啸叫声和包裹他的幻象传入他的耳朵,激活他混沌内心里最深处的那部分记忆。城市的某处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小男孩正蜷缩在那里哭泣。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萧瑟的秋风吹透那个小男孩单薄的外衣。徐秋伦很好奇,走过去准备拉起小男孩的手,这时他发现,这个男孩似曾相识。小男孩抬起头好奇地望着他,他被男孩清澈的眼眸震惊到了——这是小时候的他,没错,这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小男孩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徐秋伦握住了他的手,在两个人的手接触的一刹那间,炫目的白光从他两人的手心中绽放出来,包围了他们,驱散了一切黑暗和痛苦。
三月,武汉大学的樱花早早就开了,可惜无人欣赏。徐秋伦最喜欢樱花。每逢这个季节,他站在樱花树下,望着满树盛开的粉色樱花,总会想起一些往事,想起以前高中时候自己暗恋的女生在樱花树下唱歌,樱花飘至她的发梢,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又划过肩头,落在草地上静静地仰视着她。徐秋伦明白,她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女孩,只能远远地望着,然后悄悄地走开。
花开短暂,如生命无常。血色的花朵盛开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一如此时盛开在珞珈山上的樱花。
四月芳菲,五月落尽。
徐秋伦的死只是在人们的心中溅起了一朵小浪花,随后迅速消逝。在大家快要遗忘的时候,一些无良的媒体为了争取流量,在获取徐秋伦的资料后公开在互联网上,大肆宣传其重度抑郁症导致精神分裂最后自杀的假新闻,引起热议。在官方辟谣删帖后,徐秋伦的死在大家心中又如同迅速凋零的樱花般,悄然淡忘。但,还是有一些住在同一小区见过徐秋伦照片的人,说自己有些时候会见到徐秋伦像往常一样拎包出去上班,与人打招呼。
徐秋伦,他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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