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段时光。
――龙应台
没有跟家里任何人说,我就拎着箱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兄嫂正分男女两桌,打着休闲的麻将。母亲在卧室午睡。我坐了一会,百无聊赖,等母亲醒来,说几句话,我跟哥嫂说,我去湖里转转。
耄耋母亲拄杖远远地跟着。我停下来,迎着她走回去,让她不要跟。母亲说,我怕你去你爸爸坟上哭,天热,别去。
我跟母亲说,不去,地里都是水,下不去脚,让母亲赶紧回去。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我也在同样地重复着每个人的故事,告诉母亲:不用跟。
公路西边田野里那棵最高的树下面,就是父亲永远的家。我现在站着的路,就是父亲从学校回家的路。曾经,父亲通过这条路送我远行;曾经,我和母亲闹气,跑到这条路上等父亲来,等着先告状。如今,远远地望着父亲的“家”,我哽咽着,将脸藏在帽子底下,躲避来往的乡人。
公路东边的这一片土地,曾经,名叫梨园。我家分得九棵梨树。树下是村子里逝者的家园。小学时候,每年暑假,我负责看守梨子。一边写着暑假作业,一边和小伙伴打牌。谁输谁吃自家的梨子。呵呵!等到大人们翻起梨树下的红芋秧子,才发现,好多干黄的梨子都少了一个缺口。如同苹果手机的标识。
如今,梨园早已不在,唯有逝者的坟茔依然。
昨夜一场暴雨,便沟满河肥。三五蛙声此落彼起。姑娃姑娃地,然后,又全体息声了。
等一只蛙鸣声又起,其他的也随之“街西街西”地叫起来。
土地仍湿,下不去脚。路边野草尚肥。年少时,我尤喜割路边草。蹲在地上,或坐在沟坡,一片一片地清光所有的野草,特别有成就感。路上遇到堂弟,说,他想割草的,没法进地。
村南的这条河,名曰“南汪”。小时候,我觉得它又深又宽又长,对于不会游泳的我来说,甚觉恐怖。
上大学的某一年暑假,马咏来我家。一大早,就听见村南一片吵嚷之声。我们就跑出去看。原来,鱼们热得直往河面上跳,河边树下乘凉的人,就拿起木棍砸起来。砸着砸着就都进了河。
父亲也下去了,马咏也下去了,妹妹也下去了。满河里人挤人拥。拿筛子的,拿筐子的,拿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撒了网。
我和母亲站在岸边,接着他们扔过来的鱼。
等到下午,承包鱼塘的三户人家从徐州卖瓜回来,清清鱼塘已变得黄水滚滚。偶见一条死鱼翻着白色的肚皮在水里冒一下而后又沉了下去。
三家人到底也没有追究乡亲们的违法为。
那天中午,全村人都吃上一顿丰盛的全鱼宴。
我家也不例外。一家几个有知识的高级分子,也加入到抢鱼大军里。
而今,父亲和马咏,都已离开了我们。天堂里若相见,还记得这唯一的一次合作吗?
瞻顾前尘,禁不住唏嘘不已。
曾经,我多么狂热地爱着这里。如今,再亲近它们,我依然热泪盈眶。
通往村外的 这条路,过去是一条泥路。一阵风起,细细的绵绵的黄土便随之而起。周末,父亲从学校回来,这是通往家门的最后一段路程。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永远挂着蓝格子手帕,手帕里包着炒花生,或者蚂蚱腿(一种油炸面食,细长如蚂蚱的腿),或者三刀子(一种面做的甜点),这些都是奶奶的专享。
奶奶早已不在人世,父亲也已离开我们十五年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更不知所踪。唯有回家的路,虽然铺上了水泥,旧貌不存,然而它的宽度,它的厚度,甚至它的温度,依稀当年。
这条路往南走到头,就是丁字路口,左转通往褚兰,右转通往杨庄。无论哪个方向,我都走过。通过它们,我离开小小村庄,走向城市,从小城到大城,实现了一个小姑娘所有的梦想。
天命之年,再回故乡。故乡不遥,来路却远。老屋已破败不堪,院门外杂草丛生,高过人头。我几经辗转才找到我住了23年的地方。没有父母在的家,已经再也称不上是家了。站在门前,我的眼泪滚滚而落。我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打闹,所有成长的印记,就这么掩埋在荒草丛中。没有门上贴的两个红色的喜字,这里,已了无生趣。
母亲随哥嫂而居,我也随哥嫂而居。童年时捉迷藏的印痕再寻不见,少年时的欢歌也无处可觅。
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奋斗的岁月。
乡里人大多已认不得我,只有一些长者,待我拿下头上的遮阳帽,取下金边眼镜,自报乳名,他们才恍然地说,嗯,还有点小时候的模样。但我,已叫不出,谁是大娘,谁是大嫂了。母亲跟他们一遍遍地说,这是我的三丫头。
一位大哥,他的孙子考上了我工作的学校,告诉我开学后多关照。我赶紧把自己的电话写下来给他,并签上自己的乳名。在家里,报乳名,是对乡亲的尊重。
村子外走走,村子里走走,透骨地懂了龙应台的这句话:
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段时光。
呜呼,吾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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