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敏

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敏——敏感，多思，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这种性格除了自带基因，其余都和家庭有关。

一

敏的父母是哑巴，听不见也不会说。敏从小就和祖母住在一起，这让她的身上多了些一般女孩没有的沉静。

却也因祸得福。相亲的时候，不少男生就是因为看中了敏的这份静，再加上小家碧玉的外表，才让敏赢得了更多的约见机会。

可这些相亲往往都会迅速流产。“配不上”“性格不合”“工作调动”，理由五花八门。敏想不明白，开头良好的一段关系，为何竟会因如此无厘头的理由草草收尸？

祖母从媒人嘴里挖出了风声。“还不是嫌孩子父母是那种情况。”“那种情况”，好像自己的爸妈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对于这种措辞，敏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二

因为，她从小就知道，残疾人在正常人眼里是什么。

从父母比比划划的手语招来路人侧目时，她就知道。她甚至能读懂那些目光附送的意味：小姑娘，你是不是也不正常？

敏有时候可怜父母，可怜他们因为疾病被剥夺了成为正常人的权利。她更可怜自己，身为正常人却要背负非正常的东西。

敏觉得，听不见的父母活得比自己要随性，他们已经习惯了别人投来的有色眼光，并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学会了怎么礼貌的还击，甚至由此积累了狡猾的生活智慧。

三

比如，妈妈。

这是一位特殊的女性，特殊点不在她的残疾，而在她与生活抗争中形成的洒脱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生存哲学，而这一点在她逛街买衣服的过程中尽可展露无疑。

这次，母女俩要去的是地下商业街。

这是一条红极90年代的外贸服装街，现在，店铺败落，参差排列两边。人少，让敏不需要做太多的心理建设就可以迈出家门。

虽说都是小店，衣服质量还是不错。她们很快相中了一条牛仔裙，确切的说是妈妈相中，要买给她自己的。

敏还在漫无目的看着架上的衣服，就被妈妈拉了过去。她拿着那条牛仔裙在敏身上来回比量。她们身形差不多，属于一眼就能看出的那种母女。

敏不自然的向后闪身，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完全习惯妈妈与她的肢体接触。更何况这种接触明显暴露了两人的关系，这好比当众自揭疮疤。

妈妈不明就里，摆了个大拇哥的手势，意思是说“款式不错。”敏把头转向一边，用挑选其他衣服的假动作缓解刚才拉扯残留的尴尬。

四

店主是精明人，一眼便看穿。

“买给女儿的？真好。”店主看起来年龄比妈妈略小，显然她被这种非常人的舐犊之情感染了。她学着妈妈的手势，也比起了大拇哥。

明明不是买给我的。敏有点恼店主的自作聪明，刚要解释，却被妈妈挡住。

是给她的。她也不会说话。能不能给我们便宜点？敏听见妈妈“说”，煞有介事。

她的生存哲学马上上演。

店主的眼珠在母女俩和裙子上来回转，心里那架天平摇摆不定。她拿过来计算器，顿了下，指了指裙子标价，又在计算器上快速打出了三个数。120。

整比原价便宜了一半。敏在心里瞪大了眼睛。她看向自己的母亲，看见她也在看她。敏瞬间读懂了那眼神中的闪烁——我们要继续演。

敏忽然觉得很想笑。她笑妈妈的机灵，也笑自己这么一个正经人怎么就参演了这样一出闹剧。这有点讽刺，也有点刺激。

不过，生活需要点儿刺激，无伤大雅。

五

敏有点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住了。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投入演出。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容易的表演，没有台词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一句台词，你只要呆呆木木、老实巴交地站在母爱泛滥的聋哑母亲旁边就能完成。这对敏来说不难，她完成了，完成的很好。

而她的母亲如愿得到了一条半价的裙子。母慈子孝的那边，店主似乎也完成了一场小规模救赎，点钱的样子闪着圣母慈光。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交易。敏从母亲的表演中再一次心领神会了她原汁原味的人生哲学。它比起晚会上感动中国的身残志坚更接地气。敏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母亲，以至于走出商业街，她破天荒没有低下高昂的头。

她不是为那一点小便宜而得意，至少得意不是因为这一个原因。她为找到快意人生的方法而得意，她觉得这些方法可以帮助她忘记那些相亲的屈辱、路人的眼光、看似无恶的非议……二十多年，她已经受够了低着头的样子，也许用这种方式可以实现对往昔最好的复仇。

六

从此，敏把自己活成哑巴。

她把这么多年的愤懑发泄在了所有可以发泄的角落，无孔不入。

坐公交，不想让座，她把自己想成是哑巴，、——应该别人给我让座。

买菜的时候，摊主稍有粗鲁，她不想搭话，便指指自己的嘴巴，摆摆手，摊主的声调立刻降了八度。

她屡次得手，她有点快乐。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活得这么恣肆，当然她也从没想过是以这样一种自嘲的方式。

她从谎言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原来，在伤口上撒盐是这么凉爽，更爽气的是居然没有人发现这是青天白日下亮堂堂的谎言。

七

敏开始对撒谎上瘾。她又试了一些新的场地，忽然有一天，她想到了怀旧路线。

她想拿那个自作聪明的店主给即将开启的怀旧风祭祀。于是，她又来到了那条街。

可是这次，店主不在。

不在，不是关张，而是换了一个人做店主，或者说他是店主的儿子。

因为他们确实长得太像了，就像自己和妈妈，也是那种凭肉眼就可以做出DNA鉴定的相像。

男孩女相，况且那个店主本就不丑，这小伙子更是。

八

敏站在店口，思忖着抬脚。她是来赴单刀会的，没想伤及无辜。

况且是这样的美少年。

白衬衣、浅蓝牛仔裤，像是偶像剧里出来的男二号，没有男一号那般闪耀的神采。朴素里透着清澈，和她之前相亲的男孩完全不同。

很难说她没有动心，所以她停住了。她想收回这个错误，或者说不想让这个错误变得美丽。

她想到那首诗，郑愁予的。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诗就在眼前。但我不是归人，我是在骗人。不管怎样，还是让我成为那个过客吧。

敏转身要走，趁着男孩还没发现。但，已经晚了。

“您好!”他叫住了她。

她下意识停下脚步，她想转身，再仔细看看他的正脸，看他是否像她想象的那样干净阳光。但她又迟疑了，她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是正常人还是一个哑巴？或许，他像他母亲一样，充满怜悯，对残疾人会给予更多的关注。我不需要优惠，有关注就好。有了关注，接下来就应该是更多的接触，而不是像之前的每一次相亲，都是随风无疾而终……

她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帮她做出了决定。她不自觉地转回了身。

九

同时，她做好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