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之那個男人

父亲节之那個男人图一

孩子眼裡，生命中第一個男人会是怎樣的呢？

壹~~

繪本裡的孩子们总是好幸福，有爸爸耐心陪伴溫暖安全，還可以看到爸爸的不同側面，感受到一個真實而完整的父親形象，鮮活生動，有血有肉。

不是每個孩子都有這樣的幸運。很多孩子，從小缺乏這樣的陪伴，或對父親形象模糊不清，男孩的性別認同不足，女孩對異性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孩子們只能更多跟媽媽待在一起，甚至跟幾代女人在一起，男性角色普遍缺失。

我們很少再看到那種生龍活虎，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男生，更多出現了偽娘，怯生生，乾淨整齊，循規蹈矩，彬彬有禮卻膽氣不足的小男生。家庭個別情況變成社會現象值得反思。

儿时记忆里，我家那個被称作爸爸的男人，就很少出現。據說我出生時他不在，帶學生下鄉了。我快滿月，他拎著一籃雞蛋來看了看，很快就走了，因為還要學農造林。他總是很忙，忙著帶學生備課，實驗科研，論文研討會，申請專利，學英文等等。

跟他相處的時刻就變得格外珍貴。下放到山溝的歲月，他曾騎車帶我翻山越嶺，去部隊的山坡露天電影院看電影。家属院和校區之間的漫水橋，岸邊淺水清流處，他扶著我學遊泳。林場果園樹叢草地裡，他帶我撿蘑菇采木耳。

學校班級元旦聯歡，他帶我去站到凳子上，唱牡丹之歌。臘月年根家家忙碌，他帶我躲進電影院，跟寥寥幾個觀眾一起，看007還有東方列車謀殺案。休息時他帶我去皇陵遊覽，講地宮故事。回到家，他會親自煮一鍋香噴噴的雞蛋西紅柿熱麵湯或是醬香四溢的私家蛋炒飯。時至今日，這兩種吃食仍是我的最愛，走到哪吃到哪，從路邊攤到星級酒店，從不曾變過。

無奈，這樣的時光總是顯得很短暫稍縱即逝。他在學校一直不太得志，業務過硬群眾關係好結交各色人等，卻唯獨跟領導搞不好關係。他總是挑戰權威仗義執言，甚至會上當眾揭穿領導謊言。結果可想而知，評職稱沒他漲工資沒他，科研費沒他開新課沒他，就連同一個院系的老婆也跟著受牽連。那時，常在飯桌上聽他們討論這些學校人事鬥爭，派系更迭。像是江湖傳奇，覺得他是為了正義而戰，英勇無比。

貳~~

後來，他被迫帶著我遠走他鄉，換了單位，夫妻兩地分居。又開始為工作而拼搏，為科研而廢寢忘食。境遇似乎好了些，成了模範教師科研骨幹，被學生崇拜追捧同事刮目相看。直到二十年後退休，他才心灰意冷地發現，即便業務上彪悍無敵，還是不被領導待見，還是難逃被排擠的局面。一聲聲張教授的尊稱背後，他永遠搞不清那些權術與平衡。

於是，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我這個長女身上。他們單位文革被戰略轉移出京，隱匿在河北山溝裡。期望回到北京跟兄長跟老奶奶團聚，成了不滅的夙願。因為他是南方人，始終吃不慣北方麵食所以家裡千方百計給他四處搜羅大米，斷斷續續，會見到鍋裡只蒸了一小碗白米飯，留給他吃。

北方的艱難生活，加上大煉鋼鐵上山下鄉的種種風雨洗禮，硬生生把一個南方白面書生打造成早早謝頂黑瘦結實的北方爺們兒。他們兄弟五人，經歷戰火災荒僅剩兩人，他還曾被過繼給親戚，獨自在老家度過幾乎無父無母的童年少年孤苦歲月。於是很早寄宿學校，休息時上山砍柴湊學費，假期沒路費回家，即便回去也是空屋冷灶。學校偶爾改善生活一頓江米飯，讓幾個貧寒子弟吃到撐得半夜嗷嗷叫。終於，憑自己奮鬥考學進城讀書，依然是最貧寒的學生，捉襟見肘。

大概因此，他始終都在非常努力奮鬥，認真嚴謹一絲不苟，他的信念是在業務上無懈可擊才能出人頭地。前者實現了，後者一直沒下文。在山溝大院那些年，別家都歡聲笑語，只有他揮汗如雨徹夜啃英文，查資料。所以後來，他對我的外文學習也給予厚望，希望我是那個可以在總理身後陪同接待外賓，或是每年答記者問行雲流水的女翻譯。印象最深的童年遊戲，就是被帶到化學實驗室，他給我演示試管裡變紅變藍的酸堿實驗。我拍手，他覺得自己閨女是神童。

所以五歲，他送我上了學。山溝裡鄉村小學，破敗如現在希望工程救助的那些村舍。他還對我各種早教，背誦主席詩詞，算數加減法，即便我百般抗爭，撅折了無數鉛筆把筆尖插入手心想要出去玩兒，也無濟於事。中學最差科目就是數學和化學徘徊在及格邊緣，他臉色凝重怒其不爭，因為那是他的專長。

每次膽戰心驚問個問題都被訓到半夜。眼淚流幹了，睡醒發現他演算了滿滿几大頁草稿，留給我看。高考結束，據說丟了我的檔案，他連夜進京等在學校大門口，等招生辦開門查問清楚，才想起一天滴水未進。我，一直記得這些。

叁~~

換了個城市，他更努力工作，要對得起系主任知遇之恩。好像一輩子，他都忠心耿耿，不容別人有絲毫輕慢。他相信新聞所有內容，即便自己過的日子不是那樣。父母兩地分居幾年，他對我管教相對寬鬆，午睡時我會偷偷跑到大院另一頭找小朋友玩兒。有些不舒服就可以耍賴不去上學。從小我就牙不好胃口也不好，那段時間鬧了胃炎，想來也是他別出心裁每天給我弄牛奶泡飯吃的結果。早晨上學出門，他總是梳不好我的小辮子，幸虧有鄰居阿姨幫忙。

不過，他還是比女主人少些焦慮和情緒化，多些樂天激進也偏執。當然了，最基本色調是情感隔離，這讓女主人鬧騰了幾十年歇斯底里。他愛好不多，年輕時喜歡與人辯論還有打撲克，偶爾上山採蘑菇。後來就只剩下抽煙，也是女主人一直拼死反對的，因姥爺死於肺癌。說是心裡有陰影，現在看來其實也不過是偽裝過的控制遊戲而已。他們大半輩子幾乎只為了戒煙這一件事爭吵，鬧得雞犬不寧。

他總是沉默。相對於在外侃侃而談慷慨激昂，他在家裡面對衝突只有沉默。我以前不理解。為什麼他不能哄哄女人呢為什麼他不辯解呢？為什麼他那麼不顧家不會心疼人呢？後來漸漸明白了，他們模式如此。一個拼命要一個沒得給，一個渴望高濃度一個習慣躲避。直到退休了倆人稍微消停些，四處遊山玩水，他也開始迷戀DV，很專業。

前些年體檢查出肺部陰影，不樂觀。他一下變得很虛弱很低落，沒了往日彪悍強硬。為了確定治療方案，一家子等著我拿主意...從手術室小窗口接過活檢樣本，良性，我急著飛奔下樓去接麻醉醒來的他，背後是他老婆癱軟在地嚎啕大哭。微創手術後他很快恢復活力，住院期間還一早爬到樓梯間拍日出，不小心被防火門鎖在外面。我們變著花樣給他弄好吃的，生怕他肚子受委屈。

想起當年我住院，他也是每天早早送來西紅柿雞蛋餡素餃子，飯館開門晚他就自己包怕我餓著。他總怕我餓著，可能自己小時餓怕了。中學時碰上天不好滯留學校，也是他頂風冒雪懷揣著飯盒巴巴地趕著給我送到教室。高考前每次下了晚自習，都是他親自下廚，給我做拿手的什錦燴飯。滿滿一大碗。還想起更小時，我們在山裡的日子，他把自己開夜車準備的一點花生米核桃，拿給我吃。这些，我沒忘。

肆~~

最近幾年他們幫我帶孩子。開始倒也天倫之樂耐心細致，感慨家裡幾十年沒聽到小嬰兒哭聲了。每天吃喝拉撒各種詳細記錄一絲不苟，仿佛又回到實驗室的歲月。一年後他就有些煩了，各種脾氣抱怨，大概是看小孩受到如此照顧，引發他自己內心早年傷痛吧。調整了半年還是不好，越來越多的情緒。於是我讓他們回去了。繼續旅遊繼續自娛自樂。大概他們也清淨慣了，不像別家老人喜歡熱鬧。

衝突卻還是沒能避免。先因家裡姐妹關係讓他們不如意，期望我繼續任勞任怨，當那個無所不能的大姐。我拒絕了。身心疲憊不堪重任。一年兩年，他們要的大團圓結局沒出現，假裝的和諧也挺尷尬。然後，就是年關難過。女主人各種找茬鬧騰，還加了掃地出門的戲碼。往事重現，一如當年阻撓我婚戀時那般決絕。大年初四我帶著孩子跟著老公，住進離家咫尺的酒店。倒覺得無比輕鬆。孝子賢孫轟然倒地，從不敢違抗他們，結果如此。最心痛的是他那聲大吼：你閉嘴！我們說什麼都行，你不能！我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那一瞬，聽到自己心裡斷裂的聲音嘎巴嘎巴，斷成懸崖峭壁怪石嶙峋。我曾問分析師，理想化破滅要到什麼程度呢？不能留一點兒嗎？在跟男人的關係中，總在理想化又總在破滅，一次次傷痕累累，記吃不記打。身邊曾圍著好幾個詩人才高八斗，還有男神，還有不斷被我挑戰的各色國內外權威大碗。

還有，那些被我啃過的大塊頭哲學著作，還有他從小扔給我的牛津英漢大詞典。後來我發現，所有這些都與他有關。他在我心裡，時而遙遠時而親近，卻總是模糊。是我自己在不斷加工修補，讓他的形象閃閃發光。春節鬧劇，讓最後的幻象如五彩氣泡般破裂。碎了一地。心臟，不禁抽緊了。

伍~~

經歷了大半年抑鬱，我還是爬上來了，尽管比蝸牛還慢。灰色逐漸散去。特別感謝我的分析師，一個溫和的南方男人那句話:你抑鬱，因為你需要，那就待在裡面，我陪你！...恰如一根定海神針，讓極速墜落的我瞬間放慢速度，輕飄飄浮在深海，魂魄逐漸回到體內。漸漸地，他的形象也終於落地，回歸真實。

他倆都七老八十了。我們不再如以前那樣糾結，似乎也少了些親密。挺好。起碼，彼此相安無事客氣有加，安全距離內可以避免內傷。我的游離，也讓他們不得不降低對我的要求，當然他們仍有可炫耀的資本，因為經過十年改行的磨煉，浴火重生的我，又重回母校工作。

中秋。合家團聚。我們沒在一起。國慶。我們依然沒在一起。沒見面。之後的春節，我們可能仍不會在一起。偶有微信問候。有我女兒的稚嫩語音。不再搞那些惡俗的有了你我才快樂知足常回家看看感恩心之類的情感要挾了罷。享受自己小家的安寧祥和。也不再強求奢求他們的認可接納。一切順其自然。

既然我們之間需要這樣的邊界才能贏得尊重，寧願如此，也好過一家子都在一個泥潭裡，肉搏糾纏。窗外天高雲淡，虽然并不喜歡夏日，也渐渐能心平氣和。我想，也許所有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呢？

閨女問我，媽媽，是不是只有我聽話我乖我不哭不鬧，你才喜歡我呢？我說，不是啊，無論你怎樣，媽媽都喜歡你，你都是媽媽的寶貝。她又問，等我長大了你跟爸爸還會陪著我嗎？我說，那我們就老了，我們會努力陪你長大，看著你上學工作...她眼圈紅了說，可我不想你們變老啊...好吧，那我要再去喝個酸奶嘍！...艳阳高照，歲月靜好......

图片发自简书mz图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