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奶奶是在漫长的接近三十年里的时间里独自面对死亡的到来的。
小时候,奶奶喜欢牵着我的手一起压马路,沥青路上留下了我俩的欢乐无数。奶奶常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关于她如何能歌善舞;与爷爷的婚姻;文革时爷爷如何被批斗;爷爷早逝后,她如何独自一人将儿女们拉扯大;后又如何从她的新家庭里走出来,诸如此类。而我也每每听得痴醉入迷,仿佛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曲折而动人,心中对她滋生出无限的崇敬来。
不知从何时起,奶奶的身体变得很差。父母离异后,她就被接到二叔家生活。奶奶早已走动不便了,一直坐在深蓝色的轮椅上。记忆中的她老穿着枣红色的棉袄,缩手缩脚地坐在门边,望着门外的车来人往发着呆。阳光透过门前的荔枝树,细细碎碎地洒落在她身上。奶奶总是眯着眼,瞳孔里鲜少有情绪流淌。
我准备去外地念大学的时候,特意过去看看她。奶奶从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钞票用橘黄色的橡皮筋捆得严严实实的。她把钱颤巍巍地递到我手里,我说不用了奶奶,你留着吧。她似乎有点激动,将我的手紧紧拽住,用尽全力把钱塞进我攥紧的掌心里。我只好假装收起,抱着奶奶亲了一口,她竟露出小女孩才有的害羞。
我对奶奶说,等我啊,我放假再来看您。
她握着我的手说,你最好。
我说我一点都不好。
她像是没听到似的,喃喃地重复道,你是最好的。
她搬家了,只不过把地址改成了天堂奶奶其实很怕死。在我们少有的几次聊天里,她说最近常和观音娘娘一起聊天,有时候又梦到黑白无常。她说她不喜欢看到黑白无常,因为怕跟着下地狱。她喜欢观音娘娘的慈眉善目,希望死后可以上天堂,但最好能等得到我结婚。
偶尔,奶奶也跟我讲起四川老家的事情。当年她是公社里有名的才女,唱样板戏吸引无数的目光。有一天鬼子进村扫荡,飞机一直在抛洒炸弹,她飞也似地跟着人群四处奔逃。她亲眼看过日本鬼子将长长的刺刀插进孕妇的肚皮,把慰安妇囚禁起来奸杀。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奶奶用手拍拍胸口说,炸弹响得怕死了,怕死了。
后来,奶奶渐渐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每当家人围在一桌的时候,奶奶就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吃着她的粥。我们在打闹嬉戏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眼里涌起温柔。奶奶就像是活在我们的平行世界里,她不知道现在社会流行什么,也不会用微信和QQ。她似乎用力地将自己隐匿起来,成了家里一道从不扰人的幽灵。奶奶眼神里的光芒在逐渐消散,竟也无人知晓。至今我都不知道,她一个人是在用怎样的孤独在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奶奶往生的那天,我在房间里给她放《浏阳河》,那是奶奶生前最喜爱的曲目。我那天变得有点话唠,对着弥留之际的奶奶一遍又一遍地说起我俩的趣事,真怕她又忘记。她微微抽动的左肩告诉我其实她在听。良久,奶奶呼吸渐缓,眼神逐渐黯淡。我轻抚着她枯瘦的脸颊,为她揩拭最后一道泪痕。她走了,悄无声息的,把病痛和孤独都带走了。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李谷一的歌声还在单曲循环着,我握住奶奶发凉的手,那是一双历经大半个世纪的沧桑的如同树皮般粗粝的手。她曾牵着我压马路,走得累了,我会淘气地把整个身体都悬空挂在她手上,奶奶不得不像提菜篮子似的提着我,“你个臭娃娃哟!”她总会嗔怪佯装生气,换来的是我“咯咯咯”没心没肺地笑。
她搬家了,只不过把地址改成了天堂旧第往事,温柔时光,永远停顿在了2016年10月3日22点的那一刻。
奶奶的远行,是她参与我的人生,为我上的最后一堂课。它关于离别,关于生老病死,关乎人生的苦痛和孤独。突然发觉王菲唱的“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其实略显凉薄。人说,“生老病死,苦集灭道,人生意义尽在其中”。现在,我终于明白,苦痛如同幸福一样具有意义,尤其爱的意义是为永在,不随死而灭。世世代代,永不停息。
偶有不知情的故人向我问候起奶奶,我都开玩笑地说,她很好哇,不过已经搬家了,把地址改成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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