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

兖州县的工资一直比汶上的高，条件也比汶上的好。每每我那六姑父来家里，总是自我感觉比我的爹好很多，酒杯也敢于频频举起来，喝完了还扭着头跟大表哥永志说话，即便他连个优秀教师也没评上过，个子还比我姑奶矮半头，更不用说和我爹一米八的个子。我的爹在边上陪着姑爷，一脸不动声色的笑眯眯的样子。

我的爹初中也没上完，初二就当了造反派，放回了家里去闹革命，却也不妨碍他做了民办的老师，接连拿了好几次县级的优秀教师。可他一直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把自己从县里领来的奖状卷巴卷巴放到了堂屋里阁匾的后面，让我觉得人就应该这样，要让比人说出来你的奖状，不是要贴在土坯的墙上，故意成心地把那么光辉闪亮的铜板纸衬在坑坑洼洼、裹着草秸的墙上。

可毕竟是物质条件好。村里的小学，穷得连个球都没有，不管是篮球、排球，更不用说是足球了。以至于第一次在六姑父家里看到羊皮做的排球，都不知道怎么打。学会了怎么打了，被那羊皮砸在手腕子的疼而又不疼的感觉薅住了，就在姑父家里的空地上打起来，直到吃饭还不愿意停下来。

那么喜欢，没打过球吧，小君，你把这个球拿着，回去打，打好了再还回来吧。六姑就这么说了。

这是借的学校的，不要打坏了，还要还呢。姑父是有点为难的，可姑妈说了，就不能不给了侄女和侄儿，要不然姥娘家更要鄙视他的气量了。姐姐和我就欢天喜地，还有一丝丝的不自在，感觉给姑父添了他不想要的麻烦，吃完了午饭，姐姐又说我们不拿球回去了，姑妈强迫着拿回来，就这么不自在地欢喜着，带着球回了家。

怪自己，人小逞能，显摆，也是想要和小伙伴们同乐，分享自己的好物件，把这个好好的排球带去了学校。那帮比我还大的小子们，不知道怎怎么打，更不听我说这是排球，不能用脚踢，只能用手拍，也不管我要求先分几个队，俩俩地对战，哄着我说，俺们都听你的，把球抛起来吧。然后，就是乱了套了，小小的土操场上立即尘土罡天，没有一个人守那写规矩，手打，脚踢，抱在肚子里面，抢到了就拼命地跑，和美式橄榄球一个样子了。

那一天真是个悲剧。除了小训长以外，我也成了脑震荡、断片的一个。好一阵子我才爬起来，还在想着，为什么我在地上了，为啥那帮小子在追逐着球，那个球是谁的啊？坐在一边的树凉晾下面，过了好一阵子才闪过尹训民，那个被张老师免了班长的小子，在我呼喊着不要踢、不要踢的时候，从背后撞了我一下，好像把我翻了一个个儿，应该是张老师把班长让我当了吧？然后就是躺在地上醒来的时候了。一个小子躺在地上，远处是尘土飞扬的，尘土️里是成百的小子们，挤在一起抢那个球。那个场面，实在是太无情了。

头还在懵，意识还在努力地回到阳光下的这个土操场，突然就没了闹哄哄的声音，人也都跑走了，土，也被风吹着去了远处的玉米地里，四周刹那间空旷起来，只留下了自己，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体育课下了。他们回去上课去了，应该过了半节课了吧？反正我拿着那被踢破的球，憋成了一个碗一样的，回了教室，就被我的爹狠狠地瞪了一眼，没几分钟就下了课。

完了。回到家里，没人问为啥有点呆，也没谁问有点傻，姐姐问的就是，球怎么破了，怎么还给六姑父。这个问题，脑子里当时还是很奇怪，为啥还要还给六姑父。

这一直是个事儿。想着把球跟他们玩，一起分享这个快乐，想着大家都按着排球的规矩打，可以玩得好开心。不知道的是这帮小子的心思，只是想着把球拿到。至于怎么玩，是他们的修为了。

就这样一直欠着一个没能换回去的破球。即便是六姑父再来的时候，也没叹口气说不要了。还欠了姐姐一个怪罪，让她没发面对姑妈的慨谅。

过去了那么久，人那么大，老家那么遥远，六姑，姑父也都老了吧，虽然想起，可再也无心还一个球了，只好记下那前后的记忆，聊以回想儿时的那个夏天，小杨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反着阳光，哗啦啦地在风中伸开手儿玩着。

2018.8.12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