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太

        这里是张大夫店。以前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全镇知道这个名字来历的，恐怕都是垂垂老者了。或许这里真出过大夫也未可知。
        在四邻八坊中央就是张大夫店的集市了。原本这里只有几间茶铺、酒坊、客栈，乡邻间卖果子、糕饼的，卖菜蔬、鲜肉的，卖香炉、水壶的，卖竹席、篾篮的……这些行脚商人渐渐地围绕着店铺形成了这里热闹的集市。
        集市西南角有一颗老槐树。镇上有很多槐树，人们认为槐树是吉祥的，能带来好运，保佑一方风调雨顺。而集市上这颗老槐树的地位更是不一般，它是其他槐树的祖宗，在镇子还不存在的时候，老槐树就伫立在那儿。

        夏天，繁茂的枝叶舒展开来，像一个巨大的伞冠，在树下形成一片阴凉。初生的槐叶，嫩绿香甜，可以和米饭一起烹饪，也可以裹面炸熟，这里的人们更喜欢和面做成槐叶饼，香甜可口，是很受欢迎的一道菜。槐花的花蕾晒干磨成粉，哪里有个跌打损伤，抹两把，清凉止血，也是很好用的药材。槐叶落尽后，槐枝就承担了寄托人们心愿的重任。家中有老人的，可以祈福；有病人的，可以许愿；有远行的旅者，也可祈求槐神保佑平安，速归团圆。会有一个专门往槐枝上挂祈愿符的人，叫“槐使”。他会撘一条梯子，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祈愿符，往槐树枝上挂。一伸一缩之间，树枝上就会多一个红红的福袋。

        一般是从上往下挂，待到元宵佳节，几乎人们能看到的每个枝丫都挂满了福袋，远远看去，火红的大树很是耀眼。

        这颗老槐树下常常坐着一个老人，那是孟老太，是镇上最老的寿星，据说已经一百多岁了。孟老太看起来只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有些黑瘦，如果不是她常常拄着一只鸠头杖，几乎不像一个老人。她站着的时候，拄着的鸠头杖竖在她的身旁，一样笔直挺立。即使坐着，腰也直立着，显得很是挺拔。那根拐杖反而不像是一位老人的必需品，倒像是一个装饰品，鸠鸟双目直视前方，仿佛一个卫兵守卫着老人。
        早上开市的时候，孟老太就拄着鸠头杖从坊间走过来，身边跟着两个家丁，搬着藤椅和一个小木桌。走到大槐树下，放好藤椅和木桌，摆上茶果点心，就有一个小童在旁边起炉烧水准备泡茶。
        孟老太端起第一杯茶的时候，集市正中的店铺掌柜们都正好打理完毕，走商的也都陆陆续续来齐了，集市的第一声吆喝就响了起来。
        孟老太就坐在老槐树下的藤椅上，看着眼前闹哄哄的集市，不时跟客商或者客人说上一两句话。他们也都爱跟孟老太说话，只要闲下来，茶铺的掌柜，酒坊的伙计，行脚的商人，挑担的农民都会围坐在孟老太身边，听她说说远方的故事，讲讲长安城里的贵人。即使孟老太不讲这些的时候，她和谁也都能聊得起来。她会跟茶铺掌柜聊雨前龙井，安溪铁观音，普洱的老茶；跟老农聊稻谷麦子的收成，田间的除草方法，耕牛的喂养；跟账房聊记账法；跟卖油翁聊油菜籽油和葵花籽油的香味……
        临近中午，就会有一个老婆子过来接孟老太回家吃午饭。这时候孟老太就会把没吃完的点心果子分给刚下私塾的小孩子们。陈长安就是这帮孩子中的一个，可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跟其他小孩一样拿老太太的吃食了。孟老太端起剩下的蜜饯盘子，抓一把，塞到陈平安的手里，陈平安涨红了脸捏着果子，“孟太夫人，我已经长大了，这些零食给他们吧！”一转身把手里的蜜饯塞到了身边一个小胖丫头兜里，“下了学，我再来找您！”一溜烟儿就跑了。
        陈长安最喜欢听孟老太讲马，讲战马，名人的马。孟老太告诉他三国时有几匹名马：赤兔马，全身火红，凶猛如虎，可日行千里，是吕布的坐骑；刘备的的卢马在檀溪跃出数丈救了他一命；曹操的绝影马因为跑起来几乎见不到影子而得名；楚霸王项羽的名马乌骓仁义堪比义士，项羽自刎后，乌骓也跃入乌江而死；本朝秦公秦叔宝慧眼识宝马，才得到黄骠马这样得力的坐骑，立下汗马功劳……这些都是将军的战马。普通士兵的战马也有特殊要求，山地马、草原马和沙漠马所擅长的都不一样，体型、耐力和性情也各自不同，需要根据不同的战事需求来调整战马……
        陈长安常常听得如痴如醉，往往都是孟老太提醒他才恋恋不舍的告别。
        只要集市开着，孟老太就天天都来。遇到雨雪天气，孟老太就会去“四海居”客栈大堂坐着。这家客栈本来也是孟老太的儿子潘滔所开。潘滔看起来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看来这孟老太是否年过百岁就值得推敲了，但是镇上的老人们却都说孟老太要年长他们太多。孟老太的另一个儿子潘渠在家协助他的老爹潘老汉料理家事。潘老汉确实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头发胡须早就全白了，听说年轻的时候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现在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整日在自家院子里坐着。
        陈长安只要得空就会来看孟老太，同龄的少年都笑话他是“老朽”了，总爱陪老太太聊天。陈长安却很不屑，觉得这帮少年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偶尔陈长安也会觉得有些诧异，潘老爷子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老汉，说话做事跟他的太爷爷差不多，可是孟老太就和镇子上其他老太太完全不一样。不说那永远都挺直着的腰背和让人辨不清的年龄。就是说话做事也和常人不同。他和孟老太聊天时，有时候不知道说了什么，会惹得孟老太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响亮地竟然像男子一般。
        陈长安17岁了，得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他不能常去集市找孟老太聊天了。陈长安和老爹正在做一顶轿子，太爷爷在旁边抽着旱烟不时指点着他。陈长安就问太爷爷，为什么潘老汉家里的马一直都比别家的马要高大和有力气。老爷子吐出好几个烟圈，慢悠悠地说：“他们家的孟老太可不是一般人呐。”
        “咱们这“张大夫店”的张大夫说得就是孟老太！”
        “孟老太年轻的时候嫁给了郭汾阳（郭子仪）的手下张詧，张詧非常擅长骑射，深得郭汾阳重视，张詧死后，郭汾阳十分伤心。因为孟老太和张詧长相有几分相似，孟老太就继承夫志，穿上丈夫的衣服，扮作张詧的弟弟，去见郭汾阳，郭汾阳大喜，就任用孟老太顶替了张詧的空缺。孟老太聪明好学，也善武功，在军中连连立功，步步高升。郭汾阳故去后，军中都推举她做御史大夫。但此时孟老太已经七十二了，这些年在军中征战，也觉得累了，自己也不想一人终老。就辞了官，嫁给了潘老汉，后来还生了两个儿子。张大夫店也因此得名。潘老汉家中的马匹都是已经退役的军马，自然和寻常马匹不同。”
        这位奇女子，替夫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堪比南朝木兰！
        陈长安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以往的一切都合理了。他这时突然很想去见见孟老太。他跑到集市上，远远地就看见老槐树下站立着穿黄色皮袄的孟老太，正抬头望着满树的祈愿符。陈长安觉得眼前一花，满树的火红仿佛是燃烧的战火，树下站着的好像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手中拿着长枪，挺立在千军万马前……

彭城刘颇，常谓子婿进士王胜话，三原县南董店，店东壁，贞元末，有孟妪，年一百余而卒。店人悉曰张大夫店。颇自渭北入城，止于媪店。见有一媪，年只可六十已来。衣黄绸大裘，乌帻，跨门而坐焉。左卫李胄曹，名士广。其妪问广何官，广具答之。其媪曰：此四卫耳，大好官。广即问媪曰：何以言之。媪曰：吾年二十六，嫁于张詧为妻。詧为人多力，善骑射。郭汾阳之总朔方，此皆部制之郡。灵夏邠泾岐蒲是焉。吾夫张詧，为汾阳所任，请重衣赐，常在汾阳左右。詧之貌，酷相类吾。詧卒，汾阳伤之。吾遂伪衣丈夫衣冠，投名为詧弟，请事汾阳。汾阳大喜，令替缺。如此又寡居一十五年。自汾阳之薨，吾已年七十二。军中累奏，兼御史大夫。忽思茕独，遂嫁此店潘老为妇。迩来复诞二子，曰滔，曰渠。滔五十有四，渠年五十有二。是二儿也，颇每心记之。与子婿王胜，话人间之异者。——《乾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