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偶然间得知林夫人的。
她住在安儿河一个不起眼的山脚,来往村镇的人都会途径她用碎花窗帘装饰的窗前。孩子们每逢盛夏也会从那历经青苔的木门路过,前往山顶采摘桑葚。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闲赋在家的我临时起意前往静谧的村庄小住几日。去的时候是村长接待的,他将家中的偏房让给了我。估摸下午五点,村长招呼我吃了晚饭,趁着天还没有暗便领着我去附近的山顶看一场日落。
攀上山顶时,林夫人就立在树下的斑驳之中。经由枯枝的掩映,仿佛还能感受到石碑的主人依旧沉浸在往昔之中。她面朝夕阳,肩上停着飞倦的鸟雀。
没有人知晓她的真名,墓碑上也只刻上了“林夫人”这几个字样。村里的人都叫她“小林”或者“林子”。石碑孤独地处在静谧之中,很快就被一群半大的孩子揉散,他们踏在枯叶上,拾起落在山涧随处可见的松果。我转头去看,就听到村长说那是很好的燃料。
孩子们经过的时候都和村长打了招呼。一个较年长的孩子还将衣角扬起兜住了松果,又用另一只手去驱赶停在石碑上的雀。山上的雀是不怎么怕人的,男孩用手掸了掸,鸟雀才顺着火光消失在苍穹之中。
直到暮色四合,村长才点了灯引着我下山。我忍不住问:“孩子们好像很喜欢林夫人。”
“他们觉得小林......是在村子里看不见的样子。”
村长的声音刚刚落下,山涧的鸣啭和脚下石叶的动静又清朗了起来。可他苍老的音调里似乎夹杂着难以言语的态度,仿佛是从万里之外传来盘踞在心头,历经风雪故而内里已经摧枯拉朽,偏偏又带着迷惑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的沉稳与笃定,让人不免沉沦与此。
夜色降临,乡间小路两边的人家只留了微光;许多人家门口还留有未收拾的便携火炉,偶尔瞧见炉内还有些火星子,空气中也弥漫着松油的香气。对着月光,似乎下一秒就有从天而降的啮齿类动物将烤的焦香的果子撷走。
回住宿的过程显得过于冷清,幸而踏进房间后村长夫人留的灯给予了一丝暖的慰藉。水泥材质的客厅内有一张木桌正对着夫妻两的小卧铺;上面放着一尊神像,前边还点着一盘檀香,细丝般的烟气绕着神像流连了两圈便栖居在了房梁之上。神像面容亲和,不掺一丝杂念,似是因为看见了火光而感到祥和。
蓦然,我想到了傍晚山头的那座石碑。不知为何,我总认为那石碑的主人会留下她生活的痕迹,就像那伫立在山顶唯一的石碑,散发着不为人知的魅力。
老人听了我的疑问之后点了点头:“以前她住的房子都充了公,但她有些遗物还留在我这,等着她的家里人来取。”
“她没有家人吗?”
老人面上露出了遗憾,他摇了摇头:“有一个儿子的,林子刚刚搬过来的时候儿子也就十来岁,几个月来不了一次,来了说不了一两句就离开了。”
细细算下来,林夫人刚搬来山脚的时候不过年逾半百,到现在孩子也该过而立之年了。
老村长将柴房里的木箱搬了出来,借着老旧的钨丝灯,布满灰尘的老式搭扣箱呈现在我的眼前。刹那间我仿若已经看到箱子里满是生机的物件——那是被封尘的过往,是北极冰川下的种子。在无人温暖的日子里它们也从不间断地憧憬着全球变暖。
待整个村庄沉浸在黑暗之中,我依旧亮着拉线灯,在温黄的房间里窥视着林夫人的秘密。之所以说是窥视,可能是在满箱手札面前,我的感慨都显得虚伪和格格不入。
放在箱子最上面的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历经岁月让人瞧着像是隔了一层雾。主角的眼睛微微眯着,已经看不真切了,能从模糊中脱颖而出的是她利落的短发——透着奇异的生生不息。照片中的林夫人还是青年时期,还带着些许的婴儿肥。嘴角微微上扬,但这笑看着也不真切,配合着身上穿着的紧身旗袍和珍珠项链,竟显得有些滑稽。
虽然林夫人的父亲是商界叫得上名的大户,但终究是发了横财的五大三粗之人,还操着“武力至上”的那一套江湖传统;林夫人的母亲确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年轻的时候还在英租界呆过。年岁渐长成为了一个厌倦封建的前卫女性,但终究是抵不过家族观念跟了她当时的丈夫。
林夫人很少看见她在外奔波的父亲,只有母亲让她接受严格的家教:私塾、礼仪、乐器、英文......一样不落。若是耍了性子懈怠了学习便会遭受母亲的责杖。
这样长大的林夫人没有朋友,很是叛逆,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正值文革前夕,对世事懵懂的林夫人被送往了国外,一去就是十年。
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父亲被革死了,母亲搬进了小土屋里。家徒四壁,林夫人反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母亲容颜未变,依旧喜欢在午后泡上一碗茶。茶碗缺了角,总是割到她的唇,但她笑着说她什么都见过了,这辈子知足了。”
林夫人的一生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谱写的。
她一生似乎经历了三段感情,或者可以说被记录下来的只有三段感情。在思想尚未完全开放的上个世纪,她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她对“生”的认知。日记里最常出现的便是“生或许不在人间,但只要什么都不想,却是可以看到最纯粹的美。”
林夫人的第一次婚姻在23岁,丈夫是一个比她大14岁的医师。林夫人喜欢他的沉稳,他也喜欢林夫人的端庄之气。但在结婚后的第三年两个人便扯了离婚证,一时间她遭到了各种不怀好意的谩骂。
“那是一个海棠盛开的清晨,他明明穿着洁白的外套,我却只能感到春日还未带走的料峭,那样冰冷。阳光都不能将他的白外套染上温暖的鹅黄色。”
那会儿她还在高中里当英文老师,没过多久她就迷恋上了自己学生的朝气蓬勃。没有顾忌那一份禁忌,她很快和学生走到了一起。学生比她年轻许多,对新鲜的洋玩意也格外感兴趣。
“本来想带他一起去吃牛排,可是餐厅里居然烹制成了全熟。简直比校门口小摊上难嚼的掉渣月饼还难吃。”
此外他们还一同去了摩登的城市听了音乐会,林夫人也出资给学生买了一把漆成红色的吉他。
“吉他很衬他,倘若他能弹会必定是很好;没有兴趣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可以穿着学校的白制服抱着吉他,日日从我眼前走过。”
这一场禁忌的感情很快就引来了崩裂。林夫人也是后来才得知男孩的母亲好赌,欠了大额的赌债,男孩也在一场意外中失手杀了人。两人便假扮四处走读的母子俩,和林夫人相遇时已经是第四次转学了。
“都说美是主观的,在描绘自身以外的物件时其实就是在奉献自己的灵魂。幸好我从未保护他,任其泛了黄。”
这两段经历在当时的社会里多多少少都是会被人诟病的,也难怪村长在提及林夫人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斟酌。或许在面对一个陌生人时,有些主观既定的真相反倒说不出口。
那之后的林夫人似乎是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中,日记中的字体也有些潦草。
“我们总认为真相很遥远,大海没有尽头。可倘使我就站在真相的终点,真相在那头与我遥遥相望,我在创造着真相。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便认为自己不得不干些什么了。”
果然是没有过多久,林夫人就投入了一段新的感情,对方也是在校任职的老师。林夫人那时候已经过了而立,又有些不好的流言在外。对方视而不见,最终两人结了连理,也孕育了后代。
到这里日记就告一段落了。或许是有了新的生命她无暇顾及自己的闲情逸致;又或许是她不再颠沛流离,认为人生已经圆满。总之她的下一次日记开始在三年之后了。
丈夫生了一场大病离开了人世,孩子还未满四岁。林夫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哀。我仿佛看到了《活着》中的福贵,认定自己亲自送走了爱的人是庆幸的——他们都葬的干干净净,自己往后也不用担心了。
“时隔多年又重新想起母亲生前的种种行为,对我的苛责和无情,突然也能够明白她的用心。她追求着没有污染的气韵,在死亡的日子里还在努力微笑。将我送去国外,与其说是逃难,倒不如说母亲当时更想孤独终老。可是对于我的孩子,我似乎没有任何力气逃脱......”
日记戛然而止,再将日记中夹着的纸条也一一读完以后,我意识到林夫人在这之后可能真的放弃记录自己的生活。按照村长的说法,林夫人在这之后又过了十年才最终迁到了安儿河。十年的日子她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我试图找到那张泛黄照片的描述,也是徒劳。或许我可以有一些猜测,但没有本人的手记,一切臆想都配不上这样一个纯粹的林夫人。
我走到窗边,天边已经泛白。远方黛青的山在白色的光晕下显得有几分悲凉,但随即又托着奶黄色的朝阳,如同举起了一个小姑娘,带着明媚的笑。我想象着林夫人日日透过浅色的碎花窗帘看到这样的澄澈。亦或是,因为浅色的窗帘不透光,所以每日都是朝阳将她唤醒。
清晨,我同村长在家喝了一碗粥,无意间提起了林夫人会英文的事情。老叟听了之后点了点头:“她刚来的时候我们也请她去山村小学教过,过了两天她就摆摆手说自己年纪大了。后来再去请她,她说中文还说不明白就不要瞎折腾了。”
“那村里的孩子还是很喜欢她的啊。”
“她每天下午都喜欢在家里烤蛋糕,孩子也总喜欢给她送一些山上的浆果。那些洋故事和不正经的事孩子们也乐意听。”
村里人对林夫人没有什么好感,她居住期间还被警察找过,好像是杀了人。后来林夫人也没有解释这件事。但坊间传闻说是林夫人杀了自己的丈夫;也有说她不是主谋,是帮着喜欢的人杀了仇。为此儿子也来过这里跟她吵过几次。
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林夫人或许是清白的,亦或是她用十年去偿还了这样的判定——再去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宁愿相信林夫人是斩断了所有的“非我”,干干净净地来到了安儿河。
林夫人是在一个初春睡过去的,发现她的是去她家里玩的小孩。听说死后林夫人的嘴角还带着微笑,似乎没有一点遗憾。
她没有葬礼,人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听小孩说林奶奶喜欢日落,村长生了恻隐之心将墓建在了山顶。
“儿子后来一次都没有过来吗?”
村长听后啄了一口茶缸里的水:“早死啦。就在一次从安儿河回家的途中。当时天都黑了,闹了不愉快,那孩子负气非要走,最后摔到沟里死了。那是咱村子第二次来警察,那老婆子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是造什么孽啊!”说完村长像是气不打一处来,啐了一口茶到地上。
村庄依旧是淳朴的模样,早起的人架上了水壶,家家户户也支起了炉灶,还有河边浣衣的妇女打着赤脚,时不时用河水抹一把溅在脸上的泡沫。透过这番景色,我仿佛能看到一个挺直腰板的老人穿着布衣,脖颈白皙,蹲下身子去挑河里的水。她的短发别在耳后,直到有人唤她一声“林奶奶”她才转过身去瞧。奶奶面色亲和,面容依旧,只在笑的时候眼尾泛起了涟漪。
这画面如秋日河流的波纹,清冷雅致,像是与秋晨的炊烟融为了一体,徐徐上升,裹在来往的鸟雀上逆风而行。
临走前我又独自去了山顶一次,想再看一次日落。
我很想问那空白的十年经历了什么?是不值得撰写吗?还是因为弥足珍贵而放弃了“实质”。就像千年以来人们除了体会“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娇媚动态竟无人可画出此情此景。那是随着时光而朦胧的景,那是隔着毛面玻璃看心中的倒影,越想越美,越美就越致命,最终不惜含笑赴死。那一刻,生死杂糅在了一起,其边界也变得模糊。一切都变得纯粹,如同还未经过人间的尤物,便兀自消散为了烟雨。
这样想,我便不再去追究真相和意义了。
再抬头,斜阳已挂,远山将墨色推开。我听到了头上有动静传来——是一只鹰扑闪着翅膀,惊动了枝上的孤叶;枯叶飘零,雄鹰展翅赴向远山,在夜色和晚霞的分界中最终化为了一滴墨汁。
秋风起,石碑上的落叶四处奔走。
我突然想到林夫人在最后一本日记中夹了一张纸条,写道:我想牵着你的手,站在山顶上面对着夕阳,脚下是万丈悬崖。我指着那片赤红对你说“孩子,那是妈妈想去的地方啊”。
现在想来,那时候她已经知道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了。林夫人如夏花般生,也如秋叶般死。这样想着,那化为黑点的鹰仿佛成了镶嵌在空中的一点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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