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90年代初,一个夏天的黄昏,我赤脚从秧田往家里走去,路过一位远房哥哥家的水田,他正在弯腰插田。那时他刚结婚,小孩还小,而双抢季节,农活很多,他家总是要到最后才能收工。那天我家的秧苗都插完了,我很想下田帮他,可犹豫了一会,终是没有下田。也许是我们两家没有互帮互助的来往,也许是别的顾虑吧。
在此之前,我对他印象很深的有两个细节。那时我在太平初中上学。家里带米,学校负责蒸熟。菜是自己带的咸菜,玻璃瓶装着,一天三顿都是。他在学校里做了几天工,吃教师食堂,回来跟我们说,学校里的伙食真好,菜里有肉,还放了好多猪油哩。
还有一次,也是在一块聊天的时候,他说晚上蚊子真多,天气真热,要是有人一直给他摇蒲扇,愿意出五块钱,一个晚上。那时候的五块钱是什么概念呢?我记得一斤猪肉是两块五,做一天工是15块钱,老师的月工资是400块钱。400块钱,在那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这也是我那时渴望当老师的理由。电扇在商店里有得买,黄山牌的,180块钱一台,他家没有买,我家也没有买。为啥?穷呗!
晚上我们消夏的方式,与千百年前估计是一样的,就是晚饭后,把竹床搬到门前的大树下,在地上泼上水,不远处束一堆稻草,用火点着熏蚊子,蚊子熏走又来,我们躺在竹床上,要用床单将全身包裹,否则不足以对抗蚊子的侵扰。蒲扇在大人的手中,无风的夜晚,需要他们一直为我们摇扇子,送来清风,驱走蚊子。多少个夏夜,在门前大树下,总能见到明亮的星光,在大人的话语与蒲扇声里,我们就这样安卧在竹床上,从来没有想过千百年前也是这样,几十年后又会怎样。
摄于商丘古城西关1989年一个普通的早晨,我背起帆布书包上学去,在稻场上遇见一圈人围着二爷爷,看他包里的几块布,大家都说买的布料好看,新娘子一定喜欢。新娘子我见过,定亲之后,曾被请来插田,那也是她第一次上门。她那时十八九岁,插田的速度很快,很多人前来围观,都夸新媳妇能干。我也坐在田坝上,一边看热闹,一边剥茅草芯吃。
那时找媳妇的标准,是腰身粗壮,屁股大,能生能养。既要种庄稼,兴菜园,也要喂猪喂鸡,洗衣做饭。农闲的时候,还会做布鞋,织毛衣。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听大人讲,将来长大了,就得找这样的媳妇。盖房,娶亲,耕田种地,生儿育女,好像很容易。农村娃,不都这样的吗?
那时没有彩礼一说。无论是定亲,还是结婚,男方必不可少的的礼节,是送猪肉和布匹。这中间,有一个必不可少的中间人,是媒人。我能记得的一个媒人,是隔壁屋场的东国先生,他是我们那里的名人。他做了很多媒,又是村里唯一的扎匠,给死人扎车马衣箱之类的冥器,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记忆里,他是不做庄稼的人,常年在各个屋场转悠,所以能经常见到他。
这样一个成天给小姑娘小伙子说媒的热闹人,自己却是单身。有一个徒弟,也是单身。不知道会不会也有孤独的时候?但是在人家结婚的那天,他却是大众瞩目的焦点,享受明星般的待遇。往往酒席还没有开始,他的脖子和脸上,早就被人抹满了胭脂,红得发亮。往人脸上抹胭脂是那时闹洞房的习俗之一,图的是热闹,是开心。
新娘出嫁前,需要扯脸。扯脸,由家族里年长、手巧的女人主持。用细长的棉线,把新娘脸上的绒毛逐一扯掉,抹上一种像爽身粉一样的白粉。她们一边忙着扯脸,一边神秘兮兮地说话,姑娘的脸皮薄,被她们一扯,一说,早已红得赛过胭脂。
到了出嫁的那天,新娘哭着与亲友告别,谓之哭嫁。父母之中有不健在的,新娘还需到祠堂里跪着,面向牌位哭诉,告别。这样的场景我只见过一次。平常,都是在新娘房间里,观看出嫁的过程。那时我小,不懂得为什么要哭着出嫁,长大了才理解。有哭得稀里哗啦的,或许是对婚姻的不满意,又或许是对新生活的恐惧吧。在那时,多是父母之命,见面若无特殊情况即可定亲,结婚之前都没有见过几面,更别说谈恋爱、互相了解了,就这样离开父母、嫁给那人,有些忐忑不安,是肯定的。一个从未离开家人的姑娘,就这样去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那时我小,就安静地看着新娘出嫁,从来没有想过千百年前也是这样,几十年后又会怎样。
2022年4月2日下午于睢阳
摄于商丘古城北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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