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花

　　在那一年夏季的一个夜晚，月华如水，夜色如墨，明月如钩。他让流萤做媒，群星作证，许诺与她共此生。

   

        去年的冬天迟迟不肯离去，许是为了驱走严寒，宣布春的到来，这场春雨大得出奇。

　　春携着团团乌云铺天盖地地压来，还伴随着阵阵春雷的恼怒，怒吼声还未停下，雨滴儿便撒豆子般砸了下来。

　　惹眼的是一棵已有了好些绿意的大树。这棵大树比其他树更不喜冬天，在春雷未响的很久之前他就醒了。一醒他就开始舒展身体，把储备一冬的养料都用在了重新舒展枝叶上面。

　　春雨来的时候，他的叶子已有小孩的巴掌大小，簇成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小伞。

　　树下有两株花儿，他们已活过了好几个春夏，他们一生都在这树下。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春日，在她破芽而出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边的他。

　　那时候他虽未完全长大，却已有细细的枝芽，甚至有了几片敢于迎风的绿叶。

　　她不得不羞愧，暗自责备自己太依恋那土壤中的温暖，现下已输下了好大一截。她爱悄悄地仰头，顶着阳光眯眼注视着他，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别的什么，她注视他的时候老是脸红，甚至有些痴痴傻傻。

　　那一年的春天是个温柔明媚的少女，春暖花开，她不再是顶着两片芽儿的稚嫩模样。春风拂过，他终于晃了晃身子，不经意间发现了身旁的她，虽不娇媚，却呆傻可爱。

　　她一下知道害羞了，拖着长裙伏在树根上，装作被那春风吹倒的样子。他愣了愣神，慢慢靠近，伸出叶子为她挡风……

　　在那一年夏季的一个夜晚，月华如水，夜色如墨，明月如钩。他让流萤做媒，群星作证，许诺与她共此生。

　　这个出奇寒冷干燥的冬天里，她与他相互依偎，相互拥抱。渺小如此，两株花儿只能汲取土壤中零星的水分，依赖着对方的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活下去。他们一面相互慰藉着，一面期盼着今年的暖阳如初，盛夏流萤。

　　他们如此渴望今年的春天，可当第一声闷雷响起，她惊喜地一抬头，却被那黑压压的天空吓住了。

　　她转头望向他，他没有欣喜的模样。

　　暴雨一般来临于夏季，树在在以前总会想办法护他们周全。夏季的树枝繁叶茂，树的枝叶会在花儿的头上堆叠成密密匝匝的一层，暴雨来袭，树会为他们阻挡。

　　可是这场春雨似是夹着愤怒袭来，他们不似以往的温柔，他们今年来的太迟了。每滴雨点儿都拼了命地往地上蹦，他们要敲醒还在贪睡的溪河，要敲醒死气沉沉的平原，它们还要赶走死赖着不走的冬天。

　　只是现在的树枝干还很脆弱，叶子还很柔嫩，阳光的照射下可清晰地看到叶片中细细的叶脉和叶片上的丝丝绒毛。当雨点在树的叶子上敲了第一下的时候，那片叶儿险些落下，树被砸得生疼，他看了看脚下拥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花儿，树感觉有些无能为力了。

　　树下的花儿变得无助起来，她被他罩在身下，她明显感到期待的这场春雨却比严冬的暴雪更可怕。她与他撑过了缺水的日子，身体里的水分早已所剩无几，枝叶憔悴不堪。当她躲藏在他身下，清楚地听到他干枯的身子承受着枪林弹雨时，她的整颗心在受着熬煎。

　　花儿头顶上，树的叶子同样受着击打。当一片叶儿经不起击打垂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心尖儿都在颤抖:她怕他们见不到今年的春天……

　　树已经无能为力了，上头的叶子已是千疮百孔，雨点更加肆无忌惮。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她还战战兢兢地在他的身下，他却再也起不来了。

　　雨刚停不久，天便开始放晴，阳光明媚，春意盎然，那个温柔明媚的少女回来了。可他却永远回不来了。

　　她变得死气沉沉，那个曾让她仰望的他已经不在了，她便时刻耷拉着身子，不愿抬头。她不再去沐浴阳光，不再去聆听鸟儿歌唱，不再去欣赏蝴蝶翩翩起舞。他走后，这个世界一下子成了惨淡的灰白，一切事物对她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她不明白，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为何偏偏要他枯萎下去？她的枝叶成了暗黄色，她的生命在衰弱，可她竟暗暗有些高兴:她可以去陪他了。

　　就当她萎靡不振，软绵绵的靠在树根上等着死神来带她与他厮守的时候，她突然察觉他去世的地方，有新生命在萌发。

　　她的心中立马燃起一团求生的火焰，她吃力地扶起腰，颤巍巍地向那处探去，连叶尖都在颤抖。

　　一粒新芽，在枯枝败叶中冒出了头。这粒芽儿还小得很，乍一看倒像颗绿种子温顺乖巧地躺在那儿。

　　她愣住了，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心中油然而生。那是血脉相承的羁绊，是灵犀在心的牵连，她发现自己绝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随他去了。从此，她有了自己的责任，便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挺过了那场雨，这一年的春格外怡人。草长莺飞，她惊喜地看着芽儿不断长高。春天要结束了，芽儿已经可以靠在她的身上，亲吻她的花叶。

　　夏季来临。初夏的一天清晨，芽儿依偎在她的怀抱中醒来，却发现她的枝头有了一朵美丽的花骨朵儿。

  　芽儿望着她，她还在酣睡，被树叶裁剪过的阳光像是缝在她绿色衣裙上细碎的金片，初夏清晨湿润的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扫光了稚嫩与浅薄。离开他已有一个春天了，她变得成熟。

　　芽儿格外喜欢她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虽然只有一点，被含在淡绿色的嫩叶中，像极了晶莹剔透的白玉滴。

　　芽儿便悄悄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花儿。可是花儿现在还太小，要开花还得等明年。

　　花儿便期待她能够开出美丽的花，也期盼自己快快长大。

　　这是她此生第一个没有他的夏夜。她一边轻摇叶子为花儿赶走蚊虫，一边默默地看着眨眼睛的星星。花儿便与她一起靠着树，陪她看星星眨眼。她思念着他，只是这份思念虽缠绵无奈却不再苦涩，因为她有了花儿。

　　她知道花儿喜欢自己的花朵儿，便也希望花朵开得漂亮些。当盛夏来临，她在炎炎烈日下只开出了一朵娇小的花。

　　蜂蝶成群飞过，却没有愿意停留在她身上的，蜂蝶怕用她的花粉酿出的蜜太过苦涩。

　　对此她感到心酸，往年夏日都是她与他并肩而立，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常常引得蜂蝶流连。

　　她怕花儿会失望。

　　可是花儿却很满足。在花儿眼里，她几乎是完美的。美丽如她，坚强如她，温柔如她，细心如她……花儿知道，无论自己这一生如何光明磊落，却永远欠她许多许多。这笔债是在一开始就欠下，到最后都偿还不清。

　　树曾对他的离去感到内疚之极，因此在盛夏暴雨即将来临之际，树竭尽全力，在花儿与她的头上搭起最浓密的枝叶。

　　暴雨来临，她将花儿死死的护在自己身下。奇怪的是，她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骄傲。她与他做了同样的事情。她护着的是她的至爱，她的宝贝，她一定要让花儿平安无事。一想到这儿，她甚至有了敢与自然抗击的可怕勇气。

　　数年后，花儿已是婷婷模样，她还在花儿的一旁。

　　只是这年的夏天花儿绽放出簇簇硕大妖娆的花朵，她却开不出一朵来。

　　花儿比她更惊慌失措，她却安慰花儿，万事顺其自然。她老了，枝叶枯黄，怕是不久便要去陪他了。

　　她不可能陪花儿走完所有的路，陪了一程，剩下的只有花儿自己去走。她担心花儿会害怕，会伤心，可是这就是人生，黑暗与苦楚才是路边常有的风景。

　　这个夏末，她丢下了花儿去找他了。

　　花儿传承了她的一切，她的美丽，她的馥郁，她的坚强。

　　花儿时常在想她，想她为自己付尽了所有的温柔，想她为了自己甘心白白舍弃韶光，想她轻盈的呵护，想她耐心的教诲。想她的一生，为自己付出的太多太多，却不曾要一丝的回报。

　　其实她也曾感谢花儿，是花儿让她坚强，是花儿让她伟大，是花儿让她学会无私付出。她也曾想亲吻着花儿的叶片，告诉花儿：你从不欠我，爱你是我的责任，无需偿还，无需内疚。

　　第一场秋风刮起，刮走了花儿身旁缠绵已久的思念……

　　也许来年春天，或在屋檐下，或在溪河边，或就在某棵树下，会有新芽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