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人还是会驻足、回首离开身后多年的故乡，旧时光里面的人、物、事，少年的自己，有双敏感沉默的眼睛，往事流动，又远又近。
断断续续读盛慧的《外婆家》，应该是被这简单的三个字低估了，以为只是讲小时候在外婆家的趣事，讲亲情的温暖慈详，演奏“爱” 的主题。其实，读后才知，并不是这样的。
第一次听到新生代散文，还是有些蒙，但出自一位博学活跃书坛的老者口中，我再次长了见识，新与旧，有年代的划分指定吧，肯定是跟以前的诸如朱自清、徐志摩、鲁迅等的散文作品风格迥然不同。
过去的散文语言要求朴素优美、简洁生动，但是却忽略了语言的存在本质。所以，对盛慧的文字，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评价“ 正努力拓展散文的疆域，并对汉语的沉静与绚烂有自己独特的体悟”。
先放一边，新散文的特点，好与不好，还是自己要去读去品才有感受。 于是临时追读盛慧的散文集《外婆家 》
果真名不虚传，文字流动呈现的美感和深邃吸引了我。带有强烈个人独特的风格。我想他喜欢写诗，可能写诗出生，一查还真是，盛慧写诗多年，首次出版的也是诗集，他是有诗人气质，或者说诗人本色的一位作家。
只不过这些年，他早已拓宽文体边界，虽然年轻，却是一位多题材综合运用的全才作家，诗歌、散文、小说、传记、影视剧本，还有访谈评论……
盛慧坦言，“真正的高手是不讲文体的” “一个作家要不断地开拓自己的疆域”， 《外婆家 》自出版后，媒体赞誉很高，《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说“盛慧从日常生活出发，以诗性的文字写出了生命的痛感、质感与美感。”
琐碎的诗意，形容词随处可见
从标题就可以看出来，《风像一件往事》 《水像一个手势》《春软》 《将尽》，大多时形容词会让我眼前一亮。
“和所有的江南小镇一样，我的故乡也是一座时间的迷宫。时间在这里交错了，重叠了，模糊了，仿佛一张房契上印着不同人的纸模。”
“ 我们的村庄也是一本没有打开的绿封皮的书，木叶上栖息着蜂鸟和往事。低低的房舍，像一枚枚苦涩的楝树果，布满时间的痕迹 ”
“ 时光如尘，日夜堆积。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经成了夜晚的一部分，寂静的一部分。他们消失于时间深处，就像风消失于街道的拐角。曾经充满欢乐的房子，如今蓄满回忆与忧伤。”
读到这里不仅鼻头酸楚。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个童年的老家，可能有奶奶或者外婆，她粗糙的双手盛满了疼爱，我在她的目光和呼唤里撒娇索取，理所当然得到的疼爱会在某一天，随着他们的离去烟消云散。
这是人类息息相通的共通情感
“ 林子中间有一片空地，我最坐在那里阅读黄昏的来信，看玫瑰色的天空，看宁静的林梢，看归巢的鸟，看我们的村庄进入黑暗，看月亮露出洁净的脚趾。我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份摇篮曲一样的甜蜜。等到村庄里传来碗碟的声音，母亲就会叫我的乳名，声音在黑暗里飘散。我是多么希望这样挨过整个夜晚啊！这样，我就可以和星星、露水、青草，还有萤火虫聊天。周围充满了落叶腐烂后的气息。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我才很不情愿地带着一缕微风回家。那个时候，我并不理解家的意义。”
老人和死亡，别有意味
村子里还有一些房子是神秘的，这样的房子里大抵住着年事已高的老人。他们总是坐在藤条椅子里，享受着回忆的果肉。他们只有一小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另外的一半已交给了尘土。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就和死亡面对面地坐着，仿佛是一场对弈，而最后胜利的总是死亡。
这样的房子，地面上长满了青苔，灶膛里长出了一些小树苗。蜘蛛网，腐烂的谷物，破瓮里的积水，芦苇编织的墙，还有红漆的木盒……
村子里依然是安静的，像一只沉睡的猫。雨是从夜里开始下起的。天亮之后，雨一直没有停。屋子里光线灰暗，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生的尽头的死亡，被描摹得象征而又深刻。
这样的段句太多了，盛慧的文字绵密、轻盈、优美又动人。通过调动通感、联觉，特别是对气味的描写，情绪的流动，让人读出私密般的个人体验，有快乐也有悲伤，有留恋也有躲藏。
动容的一篇
读《 将近 》，我动容、震撼，不仅是文字的风暴，这篇像小说般的散文， 所写内容真的击中到我。
它不是从头至尾去讲述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外公出门后被一台三轮车撞上，落到路边的沟渠里，骑车人吓的，以为要被狠狠敲一笔，外公没有难为对方，让肇事者走了。 几天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外公的肚子疼到了极限…… 怎么办，两位年迈的老人这个样子平铺直叙地展开。
作者先写极端恶劣的天气和特有的场景再现，真实非常有画面感。
“ 雨下个不停，村子在白浪中颠簸，像一只孤苦无助的船。
这样的夜晚，注定不太寻常，隐隐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聚焦到一户人家，破旧的房屋，作者写：屋里住着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88，一个84，那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成了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
这个后半夜要发生什么？
暴雨、狂风，电闪，雷鸣。雨水遮挡了一切，外婆什么也看不到，如深井之中，手里打着的旧折叠伞，刚开门出去，狂风就一把将它夺走了。
外公的肚子疼得实在厉害，就像匕首绞他的肠子，呼吸困难，痛苦呻吟，俩个人搀着冲进雨中，迅猛而密集的雨，转瞬之间就把他们砸晕了……
这只是开始
随着盛慧的文字，我看的揪心动容，像正在看一幕灾难片的电影，两位老人走出村子，寻找大路的艰难，挣扎和一次又一次的“蜗行”，自然界的恶劣天气和环境阻挡，与死争斗的求生状态，形成悲怆而巨大的张力。
写到了外公不慎摔倒掉入水沟 “他下意识地挣扎，可越是挣扎，身子竟然陷得越深，最后卡在水沟里，再也不能动弹，他的半个头浸在水中，耳朵里也进了水 ” “外婆的呼唤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他想回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像濒死的鱼一样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循着拍打声往前爬，终于摸到一堆地衣一样柔软的东西，那是他的头发，热乎乎的眼泪瞬间涌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当站起来的力量没有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爬，像甲虫一样，他们的头发里、鼻子上、耳朵上、嘴角边全是泥浆，就像两件未来的及清洗的出土文物。
乡间最常见的简易公路，撒了一层细石子，十分硌手，“ 没爬多久，外公的手上就起了血泡，手掌像被火舔过一样疼痛，但是相对于肚子疼痛来说，这一点疼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 一座桥屹立前方，外公抬起头瞄了一眼，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有些泄气，觉得小镇就像在天边一样遥远，永远无法抵达。八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苍老是多么无助，多么可耻的一件事情。”
爬行的速度越来越慢，很多时候他只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
文字四散飘零，砸到了心上。
可是离县人民医院的路呢，大约还有二十多里，原本平常只走十几分钟的路，他们竟然足足爬了两个多小时。无论如何，必须找一台车。
“小镇荒凉至极，像遗址一样，似乎找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
他们爬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求生的本能，对生命的渴望，让他抬起头，使出浑身的力气拍打着门。 “ 他觉得这不是一般意义的门，而是生死之门。如果打开，他就能活下去，门如果不打开，他就活不过今天晚上。他的手掌在门上留下一道道印子，黄里带红，黄的是泥，红的是血。雨声太大了…… 没有人来开门……”
仿佛已经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
爬过几户人家，再次看到门囗的车，他们立刻开始拍门，这一次拍门的声音更加响亮，好像是上门讨债的债主一样。
狗叫声帮了忙，终于有人来了，脚步很重，听上去像个男人，那人没有开门，眯着眼睛，门缝里头观察，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门外的两位老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满身泥浆，样子很吓人。 他壮了壮胆问 ：“是人…… 还是鬼？”
那人不肯开门，外婆一个劲地给他磕头，额头上磕出了血，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样肯求，终于有些不忍心了。
外公已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开门的还是被两个人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一张扭曲的脸沾满了泥浆和草屑，像是从某个坟洞里钻出来，他有些后悔了。
那人最终还是没有推掉，门关到一半，他终于认出了外公，曾经是他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老师。
文笔又散开了，没有再像之前大量的细节描写。去医院后的事改成描淡写笼统交代，住院三天他就要求回家了，他身上插满了管子，没有好的希望。
外公爬着离开，躺着回来，回到他熟悉的房子，躺到他熟悉的床上，生命倒计时中。
虽然这是再讲外公，但何尝不是再现农村老人们的命途，生了大病，象征性地去医院看一下，抓点药，回家等死。
但在死神降临之前，《将尽》里的外公，八十八岁的老人，还是保留着生命顽强的韧性，他依然抗争过努力过，去医院的过程跌宕起伏，危机重重，读他们时，我甚至都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老人和鲨鱼的搏斗情节。
“从那天下午开始，外公进入了弥留状态，天黑的比往日缓慢，但最终还是黑了。稻草的清香和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这是人间才有的味道啊。仿佛听到死亡的召唤，他不再和那口痰搏斗，他慢慢的慢慢的将所有的人看了一遍，将房子里的一切看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外婆时，脸上吵吵闹闹一辈子，终于到了分别时刻了，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只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因为眼泪正不断的渗出来，他将眼睛闭上，闭眼的过程也是极其缓慢的，像一盏油灯烧完了油，火焰慢慢地、慢慢地缩小，然后熄灭了。
“ 与此同时，双腿像伸懒腰一样往前一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只举到半空的苍老右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往上爬，但什么也没有抓住，突然无力地垂落下来，耷拉在床沿，就像一条用旧的抹布。”
片刻的死寂之后，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从浅绿色的窗户里冲出来。
一位老人临终时的细节，犹如放电影般，被特写聚焦在这个人身上，缓缓流动。
我读到了外公外婆的相濡以沫，读到了他们的善良，外公的坚强还有不甘，面对突如而至的死亡，混合着一些悲怆和平静，淋漓尽致地透过文字传达出来。
这一篇融入了“新散文” 的小说式技法，涉及到人生底色的悲苦沉重，就像篇首提到的质感和痛感。
盛慧说：“ 文学是慢的艺术。好作品是修改出来的。”
翻开《外婆家》 文字的诗性跳跃流动，节奏韵律和意境美感，犹如怀旧版的江南水乡图。读之陶醉。
2023-7 -15 风铃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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