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砰，砰，砰...”
“谁呀？”
Q君穿着大裤衩晃着一身五花肉，半截牙刷戳在腮帮子里鼓起个大包，趿拉着鞋去开门。
老婆风尘仆仆的从娘家回来，一进门就把包重重的摔在地上，反手“哐”的一声带上门。
“天没亮，我就搭邻居他二哥的车赶回来了，在楼底下拼命给你打电话，让你下来搭把手儿，你耳朵塞驴毛了还是装没听见！”
Q君也不理，回厕所继续刷他的牙。老婆还再不停的数落，调门一声比一声高，像早上公园里唱京剧的在吊嗓子。Q君觉得自己美好的私生活就此打住，一脸的懊恼。
洗漱完毕回到卧室，他坐在沙发上开始玩手机。自打他在朋友圈里扎下营盘，就开始乘胜追击、开疆辟土，挺进亲戚群、家长群和原单位同事群。每组挨个发，肉烂嘴不烂。
无奈祖上没繁殖那么多人儿，亲戚群寥寥无几；原同事群忙合生计；家长群一水的讨论教育。
正逢Q君稍有挫败感的时候，儿子同学的爸爸突然私信他：
“老兄，别总在家长群发些没用的，有那时间多关心关心孩子的学习。”
“真他妈的多管闲事！”Q君勃然大怒，打哪飞出来的屎盆子就扣自个儿脑袋上了，这好比封建社会对糟蹋过后失去贞操的妇女进行的莫大羞辱。
Q君红头涨脸的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手机响了，初中同学找到了他，他们赶上了那个年代最后一届俄语班。大家组建了个群，攒了四十多号儿的老姐们、老小子们。30年没见，滴血认亲后，大家可劲儿的往前倒着带，那些做屁孩时小有激动的点点滴滴，现在回想起来大家都情深似海一般的老泪纵横。手忙脚乱，急着添加好友，忙着小窗私聊，彼此恨不得一口气，把这儿三十年失联各自混迹江湖的信息一股脑儿的全都找吧齐。
每天早上扒开眼儿，就赶紧看手机，大家伙儿跟一水的旗人似的，礼貌的互相请着安，然后就是天南地北的一通儿海聊，互相挖苦，彼此调侃，好不热闹，套句群里刚子同学的一句话：
“老哥儿几个，老姐儿几个，提个建议，等咱都退了休，也成立个相声社，一水的京片子，不比内谁差，社名儿大家都想想，只要没有德就行！......”
“你魔障了咋的，整天抱着手机看个没完！在孩子姥姥家那会儿，他大姨儿问儿子考第几，我都不好意思讲，就说别人家孩子都报这班儿那班儿的，他爸忙，没人教，考的一般。临走，孩子他姥姥硬塞给我二百块钱，叫我给孩子买点辅导书啥的。你倒好，拉屎都要留一半儿，免得饿得快，抠儿死你算了。家里也一样，你看这抽油烟机早就坏了，岁数比我都大，你也不带换的，对咱儿子超过五块钱儿的活动你都不让他参加！抠儿大人也不能扣儿孩子呀！”
老婆手里拿着炒勺横眉立目的探出头来，对着屋子里臭骂，头上还顶着一圈油烟子，像在战场上拼杀的女八路。
Q君愤愤地昂起头，“你消停一会儿行吗！别老跟抽水马桶似的一拉就哗哗个没完。谁说我不教啦？！你看着，暑假完喽，我把儿子从河北接回来就开始教！”
“你教个屁啊，就你那点底儿，是什么鸟变的就是什么鸟。成天在网上跟八哥儿似的，见我和儿子就没词儿，跟你多说一句就嫌烦，除了阴天儿骂老婆，雨天儿打孩子，你还会干嘛！”
俩人吵得急赤白脸，跟五眼儿鸡似的，弄得互相凌迟碎剐，临了骂累了，还悻悻不已，彼此用轻蔑的眼光看对方。
Q君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同时感到万分沮丧。他小时候就不爱念书，拿起课本，脑子里就像有条长虫在爬，越爬越晕，越晕越记不住。
正在他暗自踌躇的当下，同学群里，还在热火朝天的聊大天儿，已经移民歪国的女同学yy正在跟大家作暂别式：
“感谢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我要去上寄宿学校急训法语啦，忙考，放假再联系哈......”大家一片惋惜，纷纷送上祝福。
对呀，Q君一拍脑门儿，之前听说yy学了英语，现在又开始学法语，要是能让她远程教教咱外语，回头自个儿再教儿子，英语也会了，还能多学两句法语，更不用花钱。下回谁在班上欺负母们家宝儿，就让儿子用法语骂他，那多他妈牛逼！再者说，让yy同学每天教咱两三个单词儿，她自己也能巩固加强所学的内容，对大家都好，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Q君心里衡量了一下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在群里聊天时，yy曾对他这儿半拉文化人儿，赞誉有佳，上学的时候都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反倒是更亲近了。
于是他开小窗找yy私聊，拉近距离，增进友谊。
“yy，英语法语自学的话好学吗？”
“英语还行，但咱们比较吃亏，上初中那会儿没学，我后来学也是半吊子，单词量有限，其实法语里50%以上的单词都跟英语一样，再加上西班牙、意大利那帮欧洲老外本身母语就是拉丁语系，学起来轻松，我可是鸭梨山大呀。法语自学很难，最好报班或上网课学。”
“你之前不是也自学呢吗？在哪学呀？”Q君一听，有点犹豫。
不一会儿，yy就打了个网址给他。
“你一天学多少单词？一年下来能达到什么水平？”
“我一天学50个单词，不光是单词还有语法呀，至少得三年功夫才能像法国人一样流利沟通。可我毕竟岁数大了，脑子不好使了，记了又忘。”
Q君想，一天50个单词太多了，学仨就够了，积少成多嘛，于是他又问：
“你说单词都一样，那么可以几门外语一起学喽？”
“你等会儿哈，我回复一下群里其他同学。”
过了好一阵子，他见群里大家都吃饭去了，又怕老聊学习的事儿，人家不耐烦，就岔开话题在小窗里跟yy开始聊文学，还把自个儿写的情诗和手机里的一幅画发给她。
“诗写的挺好，很有文采，不过说句实在话，真心没看懂。哈哈...”
“这画是你画的？厉害！拍得跟扫描出来的图片似的，连影儿都没有。哦，抱歉，我得做饭去了。”
Q君还在琢磨怎么开口让yy教他学外语，她人就跑了。
肚子饿得开始敲锣边儿了，已然过了饭点儿。他来到厨房，久久没散的油烟味还在，桌上堆着一摞摞油腻腻的剩菜盘儿，汤汁横流，老婆早已自顾自出门去了。他顺手抄起半拉干馒头，切了半块儿生洋葱就着剩菜蘸着油汤儿，凑合着充饥，吃干抹（mā）净之后，Q君舔着肚子上了街。
他走到一家餐厅前，这家餐厅招牌换过无数，如今富丽堂皇，装修得像个剧场。靠窗坐着一个瘦的跟眼镜蛇似的老外正在独自用餐，老外边吃边茫然的向外张望，一双蓝玻璃球似的眼睛熠熠放光，他似乎看到了窗外站着的Q君，于是张开麻将牌似的牙齿对他笑了笑。Q君也下意识的冲他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要是儿子学好了外语，将来出国闯荡，说不定也跟这老外一样，只把他国当故乡了。
他满脑子都萦绕着那双蓝色玻璃球，一个没留神，差点被疾驶而过的大轿子给撞飞喽，他随口骂了一声急忙闪身儿躲进一家店铺。一个女店员迎上来问：
“您好，想买点什么书？”
Q君一抬头这才看见墙上挂着新华书店（小庄店）的匾额，这店居然还没拆，打他上小学那会儿就有了。
“不买什么。”Q君尴尬的笑了笑，女店员知趣地走开。
从书店出来往家走，Q君觉得脑子短路了，出来之前自己盘算着要一个人儿静静琢磨点啥来着？
次日，按照Q君的话术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他不由自主打开手机，看见同学们正在发早上好，他又不厌其烦的爱特了他们每人一遍早上好，大家也礼貌性的爱特了他一遍。虽然知道yy去上学了，但他还是努力搜寻着她今天有没有 发言。
灵光乍现，他想出了个招儿，新建了一个“英、法、西班牙语学习群”，跟谁都没打招呼，直接就把yy和同学群里另外两名女同学都拽了进来，并爱特yy：“教教我们外语呗！”
Q君觉得要是他一个人提出要求学外语，恐怕被拒绝，不过拉上两个垫背的，关系又跟她不错的女同学，yy肯定不好意思说不。
他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其实相当高明。
随即他又攒了一段话：为了孩子，英、法、西班牙三门外语一起学，每天记三个单词，坚持三年。第1天！没学之前，仪式感和表决心还是必要的，然后广发朋友圈。
眼瞅着，一个多月过去了，孩子早从他姥姥家接回来了，可学习群里丝毫没有动静儿，不光yy没回复，就连另外两个女同学也都默不作声。Q君有点坐不住了，已经学了39天外语的大话都发出去了，咋整？算了，自己先学起来，带动一下大家：
“黑——耳、黑——耳”
“华提…贼死…阿儿…
华提…贼死…阿儿…”
“逮...啊...母猫、逮...啊...母猫”
Q君生怕自个儿露怯，还提前在百度翻译软件里跟读了好几遍，然后在学习群里大声用语音朗读，最后一句，他还特别加了备注——西班牙语：我爱你！
Q君为了激发儿子的学习兴趣，经常把：人生的成功是靠勤奋和努力——这句话挂在嘴边，还给他讲了齐白石老爷爷因为勤奋和努力才获得成功的励志故事，外加自个儿也算是靠意志和坚持才大器晚成的模范案例。
言传不如身教，Q君一边继续发着学外语第多少天的帖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学习小组里发着：铅笔“喷丝儿”，钢笔叫“盆”......
群里成了他一个人儿的独幕剧，那仨人像是说好了一样，一句台词儿没有，全是深沉的凝望。Q君在群里打了个法语单词，然后爱特了一下yy，希望她能早日“投案自首”。
起初的兴奋，随着时间的递增热度开始递减，老同学群迎来了半衰期，大家都把过去怀念的差不多了，开始四散而去，继续着眼巴前儿的生活。
Q君依然还是老样子，一大早发鸡汤，善解人意的同学为他的坚持帮他点赞。他回了个呵呵，接着就没啥可聊的了。基本上谁聊什么他都回个呵呵。别看呵呵二字，就占了手机80%的内存。
这时亲戚群里忽然冒出个压根不联系八杆子扯不着的表婶女婿的妹妹语气崇拜的跟他说：
“回回看您发坚持学外语的帖子，我就教育母们家姑娘，她英语还行，可我让她学第二外语，她就是不肯。您家小宝学的咋样了，让他说一两句法语啥的，给我闺女听听，回头您教小宝的时候也捎上我姑娘在群里一起学，俩孩子作个伴儿多好呀！”
Q君拿着手机，屁股发沉，眼儿发直，一下陷进沙发里。怔怔的坐了半天儿，他开始扒拉扒拉的翻手机，最后终于找了一条说法语的抖音视频。
La（啦） vie（V） est（诶） belle（贝勒）——生活真美好！
但抖音上的视频竟是些恶搞，为了保险起见，他马上把这段视频和三条语音私信发给了yy，大概意思就是让她帮忙听听这发音标准吗？
接下来的一幕，就像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的改编版，叫《永不出现的电波》... ...
Q君不死心，到了下午又如法炮制发到同学群里，不过希望渺茫，估计石沉大海。
他干等着的功夫，俩眼皮子开始打架，先眯一会儿，上闹钟定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看发给yy私信的时候是几点，然后拿手机里的世界时钟对照了一下，显示巴黎当时：凌晨两点。Q君翻了翻白眼儿，径自睡去。
果不出所料，yy同学就像借了钱不还，玩失联一样人间蒸发了......本来想敷衍一下亲戚之后再拒绝，也就没了下文。他悄悄把帖子里的法语和西班牙语删掉了，只保留了英语，而且再也不发亲戚群了。
Q君很搓火，丫考的哪国的试呀？这都大半年过去了，一气之下，打开那个僵尸群的学习小组，直接把yy踢了出去。
又过了些日子，Q君和两三个男同学在群里聊大天儿，话儿赶话儿，谈到说外语，他抓住机会，在群里说道：
“我要是一女的嫁到国外，就多嫁他几回老外，估计七国、八国的外语就都会说了......”
平时总是呵呵的老好人儿瞅不冷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吃瓜......另外的男同学只好尬聊了几句草草收场。
不就一北京柴禾妞儿吗，嫁到外国就拽成二五八万啦！Q君含沙射影的骂完，觉得终于报了一箭之仇。临了还骂了一句爹娘，摔门而去。
Q君来到大街上，看谁都不顺眼，渣男锡纸烫，渣女大波浪。
起风了，地上被吹得一干二净，一向风和日暖的老天爷也有耍流氓的一面，开始对路上的行人冻手冻脚了。天空一片昏暗，街边的商店都开了灯，餐厅门口堆满了空啤酒瓶的箱子，人们被一排排停放着的小汽车挤下了人行道，风里加着土，土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被人用手写上了粗话，污秽不堪。
Q君就这样顶着风走在大街上，本以为出了口恶气，就是胜利，心情会大好，但这种“阿Ｑ”式的战法非但没奏效，反倒起了后劲儿，有股子酸爽味儿，还凭空多了几分惆怅。
这是搭错哪根筋儿了，自个儿跟一个嫁了人的中年女同学，较什么劲儿啊！
许是这辈子被人拒绝的次数太多了，尤其是女的！昔年的阴影少年有，青年有，还他妈年年都有。
Q君犹豫了半天，蹲在地上，打开手机，咬文嚼字，给yy同学发了条问候语，但显示消息已发出，对方拒收了，再打开她的朋友圈，只剩下一条横线，他被对方拉黑了。
江湖越老，朋友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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